梦消失

2022-07-08


写在前面:2019年的一篇茶梦女,其实没写完。



阿帕基那天回家还早,没有破相,衣服也算整齐,而且抢到了钱,他想也许今晚可以叫个妓女,然后让她流血。站街的妓女们都在,里面却已然没有他熟识的。她们不像先前认识的山区女孩,不仅会喊他“大帅哥”(在山区女孩出生的那个山区,姑娘只要露出膝盖,看见的小伙子就该跟她结婚了),会玩他胸口的松紧带子,偶尔还会给他看看她们自己的那对本钱。不过她们最不像山区女孩的还是,那句“今晚倒贴”说来说去,其实一次都没有兑现。这就是生活在别处的感觉;或许是这个想法冷冰冰的,他才想在目光所及之处汲取一点字面意义上的热血。可今天她们全都不见了,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大街上并不是没有人,可他觉得代替她们站在路灯底下的那几个,实在不像妓女,有一个何止是不像,简直八竿子打不着——她身高五英尺往上走,短发,外国面孔,穿的是只有黑白两色的修女服,花边领子上有一个月亮别针。她似乎也注意到了来自马路另一边的注视,盯了他一眼,又扭头回去,开始绞自己的手指。

如果那晚妓女们都在,阿帕基自会找到合适的人选。可阿帕基觉得(他不常把“上天的安排”挂在嘴边),选择了妓女只会让他永远发觉不到,在流血这件事上她比妓女更合适。她不太会说意大利语,甚至不用怎么巧言哄骗,就被他带进了屋里。果不其然是处女。他在抢来的那一沓钱中抽了三张给她。

“来旅游的吧?”在她穿好衣服,开始用手指梳头发的时候,阿帕基用略为轻蔑的口吻随意问了句。这种问答对谁都没有意义,换成其他同处一室的孤男寡女也大可以用哈欠来敷衍。穿衣服的时候他不做声,她坐在床边,留给他一个光溜溜的后背。她穿衣服时已经显得很瘦,不穿衣服时更加瘦;中国人,或者日本人,又或者是韩国人,外表和口音上他分辨不出来,只知道那里的女人胸平,不会很高。可她比他印象中的中国女人或者日本、韩国女人高了差不多一个头,在床上干她,感觉像是对着自己的妹妹,甚至孩子。直到她开始背对他穿衣服,他才意识到十几分钟前的那一点不快的感觉,远远不是还没等到她的血流出来那么简单。他想起来那不勒斯晒阳光浴的欧洲人,他们的半大孩子里,有些不去跟随父母追逐阳光,只是赤裸着上身,躲在伞底看大海。也是像她这个样子。少女或者少年在那一刻都没有区别,都只是孩子。

阿帕基自己说不出来,实际上他在女人身上寻找的是某种容器感。说母性过于夸张,说温柔也太肉麻,除了“容器”,似乎没有更合适的词。那女孩满十八岁了吗?他几乎要开始怀疑。“你多大了?”

第一个问题没有下文,或许第二个问题就不该问了。可这一套是对成年人的,阿帕基心想。

“十九。”她扭头匆匆看了他一眼,正别着那个月亮胸针。

“我没有告诉过您吗?”

“没有。”他随口答道。

“那么,再见。”

她就这样匆匆逃掉了。阿帕基关掉床头灯睡下,醒来的时候,新的不快感又残存在了他的身体里。虽然无法记得内容是什么,但是他可以肯定:他梦见了那女孩。就像无声电影的片断,能想起的部分只有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她穿着衣服,她笑。她能对他说什么呢。这是再荒唐不过的事。阿帕基觉得这个梦实在没什么可咀嚼;血流出来之后,他也认识到了她根本算不上容器,只是一块棺材板,一块凶杀现场的碎玻璃——两个意象用在她身上都嫌啰嗦,就是这样的女孩,不如忘掉。忘掉不是空话,两个月过去了,阿帕基几乎再没想过那瘦高个的黑衣女孩,唯一一次想过,是去医院缝针,路过一间产室。他把每个可能被他搞大肚子的女人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有些混蛋男人会把这当做笑谈;阿帕基当时也算得上一个混蛋了,可他不。他不在乎失去手脚,也不在乎失去钱财,少几个甚至完全没有朋友也无所谓,因为失去了也没什么轮到他埋怨的。但是要让那几年的他白白地得到什么、撞上什么,真的得到了,撞上了,只会觉得想吐。他只配失去东西,不配得到任何。另外,他终于又想起黑衣女孩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她的盆骨不宽。盆骨不宽的女人不适合生孩子,所以如果有了,她大概也不至于傻到要为一个哄骗她上床、夺走她初夜的男人生下准没爹的小杂种。走出医院的时候,名单里的某个女人拿着一束花和香蕉,冲他迎面走来。她停下脚步跟他聊了几句。她的一个朋友下面有点毛病,病没好,床位没了;一个朋友正在生孩子,从半夜生到现在下午三点。你都认识的,大帅哥,她说。那你呢?阿帕基问。你怀孕了吗?她走之前扔下一句话:这年头谁愿意为了个男人怀孕啊,除非是有钱男人。他和这女人睡过两次,知道她心直口快不会骗人,于是放心了。只是黑衣女孩和其他一些女人一起还在他心里结着疙瘩,疙瘩里真有什么呱呱坠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都是恶心。


 夏天的最后一个月,阿帕基已经在老实人的酒馆里待腻了;于是某天晚上,他为了去别处换换心情难得坐了一次公交,还在车上对着女学生翻了白眼。老实人的酒馆里常有那么几个人对他说,要不别留在意大利,一块儿爱去哪去哪,这里越来越不是人待的地方了。那几个人里已经走掉了两个,在他模模糊糊的印象里,一个向北,一个向东。也许不是去北极,是去梵蒂冈;也许不是去中东,是去太平洋之东。“生活在别处”的暗示太多,阿帕基听到最后,对“此处”的谈论反而再次成了他渴求的东西……值得一提的是,他和“此处”的关系不止是这点迟来的渴求。他曾经为“此处”刺痛,为“此处”着迷,为“此处”困惑,为“此处”愤怒,也曾经把“此处”当成相较“别处”更加不痛不痒的某种东西;痛是达不到,痒是想不通。那样的痒和痛意味着什么,阿帕基总有一天会明白,也可能已经明白了——如果心里真的什么也没有,怎样的七嘴八舌都可以配起司下酒。公交车载他到了城市另一头,车站旁有一片带露台的矮房子,无遮无拦地吹着海风。矮房子的对面就有酒馆,里头吵翻了天,他推门进去,在吧台找不到地方坐的时候,看见了一张差点就被忘记的外国面孔。身高五英尺往上走,头发还是短发,黑衣服换成了红衣服。“十九岁”,他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您好,”她坐在吧台最边上,似乎冲他开口了。

“您好?”

“要不您来这里坐吧……”她讲话一顿一顿。都好几个月了,还是学不好意大利语。

阿帕基抓抓脑袋,看了看乱哄哄的酒馆,唉了一声:“行。”


于是他盯着女孩的衣服看了好一会。暗红色的格子连衣裙,站起来能盖住膝盖。他不好确定裙子底下,她的肚子是否像个正在一点点长起来的大气球,要确定就得灌下三杯酒,说一通没头没尾的废话,拉她去酒馆后门,或者干脆没有人的洗手间,然后……阿帕基喝了一杯就按捺不住了,也不知怎么搞的,带着她在酒馆里挤来挤去,竟然挤进了一个挺宽敞的杂物间;里头那张沙发阿帕基没闻出上头曾有什么野鸳鸯偷鸡摸狗,就把门锁上,叫她躺下来。他没隔衣服摸,直接掀开裙子把手伸了进去。她的肚子是平的,什么也没有。女孩忽然有了反应,在裙子里捉住他的手,开始往下拖的时候,阿帕基猜她想在这里办事。

“倒霉,”他在心里说,“上次给的钱有点多。”

“你现在也出来卖?”末了他这样问。

“就是真的出来卖,也不用钱,”她这时候显得口齿清晰多了,“我倒贴您的。”

他叹口气,感觉背上有汗,手心也是湿的。

“当初为什么不穿这样的裙子?”

“算了,当我没问。”

“可能那时候,取悦是做不到的事情。”

“取悦我?”

“是啊。”

“别说了,说了也听不懂。我不想在这里搞,你要倒贴自己看着办吧。”

“嗯。”

又是这样的语气,不知道是故作平静还是真的有所保留。再登上公交车,女学生又换了一波。阿帕基在车上想,她要真的出来卖,也许就住在之前看到的那排矮房子里,反正总有人喜欢瘦女孩。生意不好做的时候她干什么呢?她大概什么也不会做,大概“什么也不会好起来”就是她的故作平静,她的有所保留。因为他和她都活着。那一晚阿帕基稍微温柔了点,所以她也真的没有收钱。裙子脱掉,里头露出的内衣让她像个刚发育的小孩子。她不让他在背后解掉挂钩,只是把内衣往上提——在夏天感到温暖是很诡异的事情,就像阿帕基自以为按着她的意思先亲吻了左乳。他想自己碰到的可能是女孩身上最软的地方;因为那里要是再少一点点肉,感觉就会吻到心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