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未遂

2020-07-16


写在前面:2017年下半年的东西。写给一位已故朋友的生贺。

WARNINGS:血腥情节,单向性转,精神疾病,开放结局,乱线叙事。


赤い嘘に汚された

自分で吐いて傷を見た

あたしが完全に溶けたら

すぐきちんと召し上がれ



Clue01

治子小姐看着医生点烟,医生也瞧着她。他的打火机并不便宜。“医生也抽烟吗?”茶店里空空落落,她吸着二手烟笑问。

“我下班了。”医生这样对她说。治子小姐低头看着没喝完的红茶加芝士奶盖,又玩了会指甲。“你不舒服吗。”她终于应声抬起头来:

“我做梦了。”

因为不知道到底是失而复得,还是得而复失,她看上去好像要哭。



Clue Secondary01

在急诊室外面干坐是不被允许的。他先给老师去了一通电话,又用借来的水性笔在掌心匆忙记下一串号码。今晚回家回得早,到医院时夜不深,他等着在电话那头听见来自某个陌生女人的疲惫、厌烦和冷漠。“您好……”想不到电话通得飞快,他把心脏从嗓子眼里咽回去之后才敢开口。如此这般说了一通,他和电话那头的陌生女人都感到疲惫不堪,像要垮掉。“我现在就过来签字。需要缴费的话,麻烦叫医生稍微等一下……”“您过来签字就可以了。”陌生女人似乎还要再说什么,却被他做贼一般挂断电话。

他没有等到医生第二次从手术室出来,就往医院门口去。在门诊开下的药单没在裤袋,被他连同房门钥匙紧紧握在手心里。

他也没有力气去为永别祈祷。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实习生,和高中辍学开照相馆的发小住在一起。发小现在破天荒跑去了一个穿棉被上街都嫌冻得慌的地方拍露腿的女人,和南下的候鸟。坐上一辆比平常都难等的车,他闭上眼把手机关掉了。陌生女人赶到手术室门口后会看到,写着“津岛治子”名字的崭新病历本放在椅子上。



Clue02

“就在客厅。‘你杀了我吧。’”

在治子小姐的梦里,国木田轻轻地对她说,她听了又是哭又是笑,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开始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扒掉。治子小姐有意让衣服在他脚下堆成一个圈。国木田从起初那句话起就不再吭声,边脱袜子,边从圈里跨出来,等着她和自己手牵手地走进浴室。治子小姐看着一丝不挂的他,想起自己还跟他住在一起的时候,是多么多么想和他这样的人做一次啊。她想要反复玩弄那个象征物,直到他开始气喘吁吁,而自己手心微凉黏湿;她还想要让他像分开红海一样分开她,从幼嫩的肌肤或汹涌的流水中找到土壤而不必使种子扎根。她可以在高潮即将来临的时候捧着他的脸哭泣,说你的坏东西跑进了苹果做的疼痛炸弹里,将火星点燃又熄灭的灵魂却从属于被放逐的夜晚魔女莉莉丝。她好想知道他作为他自己——而非一个男人的内里,尽管这渴望真相的爱情比起渴望得过且过地性交,实在多了太多太多的压力。别说了,再说没意思。浴室门打开,国木田静静地到浴缸里坐下,乖得像连无欲无求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孩子。治子小姐发现他的发绳还没有解开,转身就往浴室外面去了,要去拿大剪子和菜刀。反正是杀人呀,发绳什么的也留不住了。她在厨房被一块木头绊了一跤,原来是块砧板,搁在放碗的抽屉柜边上。菜刀不论大小型号都挂在同一个地方,剪子却挨着饭勺。

“剪子怎么会挨着饭勺?”茶店里的她吃着奶盖,表示不知道。

治子小姐翻翻找找,最终获得道具如下:大剪子,方形菜刀,剃骨头切鱼片或许能用的尖刀,还有一把陶瓷做的小小水果刀。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脑子里一直有些意象打转转,比如攥紧拳头,拳头里又握着刀,往下一扎,喧嚣就像开了时光机器那样飞速退潮。到底在那重复出现的意象里,手上用的是哪一把刀呢?不仅食指上勾住一把大剪子,她左右手都是刀,再走进浴室,她甚至都要担心自己来势汹汹,要把国木田吓着了。但是国木田一个人往浴缸里放满了水,身体松懈,眼神涣散,好像度假一般,等着她以违法窥视他人一辈子一次都看不到的,生命真实的名义,把他胸膛破开。是不是他自己也想趁着还有呼吸的时候跟她一起看一看呢?“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哭了吗?”茶店里的治子小姐问医生,医生说不知道。“因为我终于不用祈求了。真实是多高贵的东西啊,一想到反复祈求只会把它侵蚀成残羹冷饭,我就痛苦得撕心裂肺,想要去死。”医生示意她继续说下去,于是浴室里的治子小姐再一次行动了起来。她把暂时用不着的刀放到了马桶盖上,因为手势非常随便,松开手就哗啦啦往下掉,没有排列可言,完全乱七八糟。尖刀比起菜刀更容易扎进肉里,于是她选择了尖刀为主,剪子为辅。国木田连眼皮都一动不动。她看着他的胸脯咽了一口唾沫,激动得握不住手中的家伙,意象就像幻灯片,快速闪过又闪过。她模仿意象里的动作模仿得非常出色,自己都没想到,居然可以下手又稳又重。国木田还是连眼皮都一动不动。她又感动得哭了。原来这不是杀人,也不是活体解剖,就是标本切片研究。所有的答案都在里面,就像他的眼皮,他的眼睛,他的嘴唇,他的长发,他的身体,直到她都已经死得干干净净,都不会改变,永永远远。到底是谁为浴室里的治子小姐牵动了木偶的提线?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呼吸紊乱地把胳膊探进浴缸的排水口,拔掉了塞子。血实在是太多太多了,飙得飞快。她分不清动脉静脉毛细血管,只知道自己想要来一次感天动地的呕吐。

但是干呕了几次,反倒觉得自己的胃被不明不白的饥饿烧灼得隐隐作痛。她不是食人族,她宁愿了结浴室里的事以后打开冰箱找蟹肉味的香肠然后挤一点沙拉,或者自己下楼去吃配了溏心蛋的味增。有点柠檬酸味的盐烤秋刀鱼也可以,总而言之,吃人肉是完全做不到的。她宁愿花钱都不愿意用国木田去填自己空空如也的胃。白森森的骨头露出来了,还看到一层膜,剪子不容易破开,韧性十足。人的左右两个肺都是挤成一包的吗?——顺带提提,她发现虽然老用剪子确实手疼得不行,但是越用越顺手,亦是无可辩驳。

或许医生想象不出治子小姐在她的梦里切割国木田是什么样子的:她捏着鼻子徒劳地避开血腥,黑色的卷发汗湿着粘成了一团,因为她老用血糊糊的手揩来揩去,某些地方有干结的黑红色,甚至糊里糊涂的组织碎片。她途中干呕了三次,洗手洗了两次,最后一次脱光了所有衣服。国木田的眼睛已经被阖上了,因为她也已经知道,他早就为浴室这一次舍弃了生命,把真心话永远埋在了将会有大剪子伸进来的身体里——哪里还看得到什么生命的真实?少在那里骗自作多情的自己了。她赤裸着身体干一会歇一会,有时躺在浴室地板上,有时撑不住疲惫和血腥,去客厅把沙发都搞脏了。最后她得到了头颅、破开的躯干、各式脏器,以及齐关节剁下的四肢。于是治子小姐最后一次抽干浴缸里的水,头颅放在洗手池里,脏器留在浴缸中,四肢一半放在马桶盖上,另一半扔在地板。一切画上休止符,她彻底精疲力尽,已经累得都不会干呕,不会饥饿,更不会感天动地,只靠嘴巴呼吸。

“嗯。我知道了。”

治子小姐们在不同的世界喃喃自语。一个治子小姐怅然若失地醒来,另一个治子小姐可能还不会因为自己说过的话进监狱。

“说完了。就是这样的梦。很恐怖吧?”

“你因为什么原因要做到底?”医生问她。

“或许,我想要的只是国木田吧。不管怎么样,不管是什么呈现在了面前。我梦醒来之后叫我妈妈,她说她忙着煮拉面,还叫我洗洗脸,下午去上学。如果我在那个时候感到饱足没胃口,或许会忍不住抠着喉咙把能吐的尽量吐出来吧。医生,对不起,我太麻烦了。我是背着我妈妈过来的。她跟我说心病只有自己才能治好,不要过来找你。要是她知道我过来,也许会像她上次嫁的某人那样把我打得滚下楼梯。”

治子小姐说了那么多,显然变得口干舌燥,端起杯子,连奶盖也没品尝,直接把茶喝净了。她胡乱抹嘴的动作跟她在浴室里的十之八九如出一辙。医生看着她大口喝茶,从纸盒子里又掏出一支烟。

“你妈妈对医生这行不了解。”他说。



Clue Secondary02

“福泽老师。请您帮我联系治子的家人,无论如何拜托了。”

福泽谕吉皱起眉头:“发生什么了?”

“才不到两个星期,她就……我回来的时候她在浴缸里,手腕上的动脉划开,已经听不见了。”

“她现在情况怎样?”

“我送去急诊室了。除了输送等渗平衡盐溶液,她还受了手外伤,需要进手术室修复。”

“我知道了。详细情况改时间再跟我说,你现在把电话号码抄下来。”

“到时候父母都来吗?”

“她父母已经在她离家出走之后分居了。这里是她母亲的电话。”

福泽对着手机屏幕报下一串数字。

“非常感谢您。您的静脉曲张还好吗?”

“大概下周就能每天做一台手术了。”

“好的,有劳您了。我现在就去跟她的母亲联系。假如她之后还要联系您,请告诉她,最好是让治子和我保持距离。”

“为什么?”

“一言难尽。总之,拜托了。”

福泽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闭起眼睛:“好吧。”

“另外,请您告诉她另一件事,就是治子必须住院,接受药物治疗。我有足够依据判断她的自杀是因为患上精神分裂。”

“麻烦你了。”

“没有的事。实际上,我于心有愧。福泽老师,再见。”



Clue Secondary03

他第一次见到治子小姐的时候,她脸上有泪痕,在门前显得很疲惫:穿的是高中制服,书包只背一边,头发乱七八糟,脸颊两侧的还有内卷。“福泽老师应该跟你打过电话了……”她可怜巴巴地说。他赶紧把这个小姑娘迎进门,让她带着行李箱里的的衣服去浴室洗澡,然后在客厅烧开水、打地铺,并且假装听不见她歇斯底里的抽泣声。治子小姐穿着他的拖鞋出来,小得可怜的睡裙仅仅搭在大腿上边。他从抽屉里找出一包巧克力粉。她不哭之后就抱着热气腾腾的杯子去他的卧室,然后关上门。他给老师回了一个电话,然后心神不宁地继续啃书。卧室那边整个晚上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第二天实习完晚上八九点回来时,她正看电视,手里的杯子还是热气腾腾。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国木田独步。福泽老师肯定有告诉你啊。”

“我做梦全是噩梦,给忘记了。”

她似笑非笑地转过脸去,继续对着屏幕。



Clue03

“喝茶一点用也没有,”治子小姐突然放下杯子抱怨,“咸的东西仅仅是美味而已,想真正吃饱,还是要来点甜的。”

“大概吧。我想问你,你觉得这个梦,意味着什么?你找到什么东西是真的了?那么是什么呢?”

治子小姐用力皱着眉头。“‘知道’真的——好虚无。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去读几大块肉,想把真实占有。”医生把烟掐灭。“回家吧,然后睡一觉,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当然,前提是还要再吃一个疗程的药。”“什么事都不会发生?”治子小姐忽然泪眼婆娑地看向医生的眼睛。“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事情即使发生了,我们都可以当做它没发生过。”

“我不要这样!我在梦里累得骨头里面都在发痛!”她开始咬牙切齿。“我妈妈已经带我转了一次学,现在我还是要带着一根球棍上下学!恋心尚且不能无视,犯罪更不可能一笔带过!绝不!”医生觉得她越来火,就越像心魔作祟的垂死之人在被吃干净自我以前苦苦哀求。当然他作为医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也不知道以何种途径求证自己的看法。他仅仅是本能地伸出手尝试拉开自己和她的距离,至少不让眼泪溅到自己的脸上——他们俩实在是太近了。

“你还是医生吗?医生是救人的!莫非你说着无事发生,还能心安理得地造上七级浮屠?!”治子小姐使劲扭动身子不让他按着。——非常不巧的事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他手机的来电显示是津岛伯母的。“你告诉我,有什么事情曾经正在将会一直永远发生!!”他别无他法,空出一只手拿起手机,而另一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掌把她扭曲着的脸连同酝酿出的下一句尖叫狠狠扇向墙去。

电话还在响,还在响,一刻不停。



Clue04

“治子,现在我说我爱你,你还相信吗?”

治子小姐的头被死死按在墙上,她痛得只是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医生——国木田挂掉她妈妈打来的电话:“觉得悲伤的话,你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在浴室里痛痛快快地哭出来?我们一个没办法祈祷永别,一个无法真正完成永别,不过如此。你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们什么也没得到。”治子小姐终于忍不住嚎啕。国木田把手慢慢松开。“你还没回答我,到底相不相信。”“不知道,我不想回家,我想要医生不是来救我而是来爱我,想要国木田也来惩罚我。”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你说过弗洛伊德写书就好像我们是性器官上长了个人的模样,我现在虽然是个废物,但总归在性器官上已经长出了人。总而言之我就告诉你吧,我的肚子总有一天会蹦出一个勇敢的苹果太郎,用最大的嗓门尖叫着告诉你,妈妈相信相信永远相信,对于爸爸这个人妈妈没有什么不相信。可是现在我不知道可不可以,我们什么也没得到,我的妈妈没有什么相信。我不想离开你。上一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自己划开手腕,这一次,请你用严酷的慈悲之心把我掐死……”

治子小姐还没发作完,电话又响了起来。国木田竖起食指朝抽泣着的她嘘了一声。过了一会,他再一次挂掉了电话。

“她说,你明天再回去吧。多待几天也可以。”

国木田放下手机。

治子小姐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抽泣个不停。等到她像梦里宰人宰累了那般哭累了,他就走到桌子另一边,扶起她瘫软的肢体。“我不想回家,我想跟你做那个。”上楼梯的时候她含混不清地说。“十八岁生日过了吗?”“过了。”他一点不相信,但是回家以后给她的额头象征性地上药,还是把那件事中最不起眼的某个部分干成了。她的嘴唇颤抖,似笑非笑,他吻过之后,照例为它们奉上巧克力粉泡开以后的热气腾腾。“你妈妈对医生确实对医生这行不了解。心病永远不是一个人的事。”治子小姐抿了一口巧克力,用鼻子回答:嗯。她决定不再提起彼岸世界的结局。



Clue Secondary04

一无所获一无所知的治子小姐太难过了,最后还是跌跌撞撞地在浴室的地板上爬起来。虽然浴缸很脏,还有乱七八糟的脏器,她还是坐了进去。然后剩下的部分她无比熟悉:拿起那把肢解时几乎没用过的水果刀,用最后一点力气往手腕抹去。她本可以带着真实就这样出门,却还是做了显得最没有希望的事——向着殉情,向着心中而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