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der Wein

2025-07-04


十一点的时候,屋外响起了铃声。我猜,有三个人。我放下喝了半瓶的啤酒,从沙发上起来,房门打开的时候,面前站着四个人。贝克尔,诺瓦克,伯格曼,他们显然还是老样子,在“Geht Raus!”把自己喝得红光满面,然后,又毫无留恋地走出去了,带着他们今晚的战利品。我打量起第四个人。他也不偏不倚,在门前看向我的眼睛:“Guten Abend.”贝克尔说,他从日本来。我不想听这个,但还是放他们进屋。伯格曼笑着,在日本人的后腰上推了一把。他没有回头。

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右边胳膊套着一副洛氏拐,走路时,下面的膝盖也是屈起来的。那副拐杖发出的响动听着造价不菲,于是我又看了一眼他的西装领带打扮。他比诺瓦克矮一个头,应该在一米七五左右。在我印象中,日本人不是干瘪瘦小、爱穿可笑的袜子,就是如相扑场上的力士那样白胖,像一只围了毛巾的出炉火鸡,但被剥了皮。但他的模样,显然和这两者都没有关系。诺瓦克找我要酒喝,我让他和我一块儿去冰箱拿,他拿了两瓶,和我说,日本人叫“Dan”。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串带着调侃语气说出的音节,但这个名字在我们的国家——我们的世界到处都是。于是,一点调侃的余地都没有。

我回过头看向沙发,果然只有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此时诺瓦克也推了我的后腰,这让我心生厌恶,不禁又想起日本人头也不回的样子。但我们都是汉斯,我们理解彼此的热情和冷漠,善意和邪念,就像没法装作不认识自己的母语。诺瓦克的酒一瓶给了伯格曼,一瓶给了自己;我则将自己新拿的两瓶酒塞进贝克尔,和他手里。

“喔!”贝克尔当然是没有谢我,“开瓶器!我们要开瓶器。”

“在茶几上。”我一边说着,一边在那里弯腰拾起自己的瓶子。啤酒已经不太冰了,我走去餐桌那儿,匆匆将它喝完,免得伯格曼抗议我挡着电视。我看着日本人探出身子找到开瓶器,却不急着开自己的,“请将瓶子给我。”他居然这样说。他低着头开好三个瓶子之后,才撬开自己的最后一个,然后终于仰起脸来,喝了一口。贝克尔三个此时已经齐刷刷地挤在沙发背前头,诺瓦克甚至放肆地反坐在日本人脑袋边上,扭着身子看球。他穿牛仔裤的大腿轻轻蹭着日本人的头发,如果不是开着电视,我一定会听到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客厅的大声谈笑滑向第二个话题的时候,贝克尔忽然毫无预兆地看了我一眼,和我说起他的来头。他说,伯格曼风风火火地走进吧里,恰好碰倒了这个人的汉堡肉。那汉堡肉还是新上的,一大块,一整盘,从叉子上被打落,掉在地上,弹起来,滚了两圈。贝克尔看见了肉,也看见了他——不声不响地跪在地上,捡起它,然后一意孤行地吃完了。诺瓦克被贝克尔堵在身后,伸长了脖子,在伯格曼开始道歉的时候,和他一起哄笑起来。他们推搡伯格曼,叫他给日本人买酒。日本人跪下轻巧,起身却困难。他一面扶着吧台的高脚凳,一边苦笑着说,“Geht Raus!”的一杯分量太大,他喝不完。……我本不想听下去,因为他们把人带回家都是差不多的说辞。可是一想到故事的主角此刻就在沙发上(还喝着酒。他真的觉得躲过“Geht Raus!”的大玻璃杯就万事大吉了吗?),还是坚持到了最后,没有喊停。日本人由着贝克尔一直说,没有争辩,没有补充,只是说到“跪在地上”的时候,终于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用食指挠了两下左脸。

“真的很好吃。”

他的德语总是说得一字一句,可从反应来看,他听得不差:贝克尔语速飞快,插嘴的伯格曼满嘴法兰克方言,一心扑在球赛上的诺瓦克说话含混。他眼睛盯着电视,同时又听着我们这边的七嘴八舌,还礼貌地问了诺瓦克几个问题,一样也没落下。

“你们应该给他再点一份,而不是请他喝酒。”我盯着自己搁在餐桌上的空瓶子说。

“我们可不是日本人。”伯格曼嬉笑着说。“那样多没意思。”

“喂,酒也好喝吗?”我不耐烦地问日本人。

他再一次不偏不倚地看向我的眼睛。吸顶灯下,它黑得像一汪墨汁。饱蘸着这墨汁的笔被某个书法大师捏在手里,一挥而就,将他的眉毛也勾勒了出来。他的面庞很饱满,颧骨平缓,如倒扣的银勺。他的嘴唇笑时愚蠢,不笑时深沉。他的喉结右边有一颗痣。按照东方人的说法,那是前世的伤痕。可惜,在我看来都是无稽之谈。如果真是那样,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根躲不掉的、烧红的毛衣针。

“我不讨厌。”他平静地答。

此时诺瓦克突然俯下身子,胳膊一伸,够到日本人的酒瓶子,然后把它抢走了。这一次他终于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诺瓦克仰脖痛饮,大开大合,把自己弄得满衣襟啤酒泡沫。诺瓦克打了个嗝,掉转瓶口,伯格曼果然凑上去,用食指抹掉最后一滴残酒,放进嘴里,发出响亮的吮吸声。

“再来一瓶。”贝克尔吩咐我说。

我没有动。

日本人没再看诺瓦克,也没再看贝克尔,甚至没再看我。他又一次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双手搭在膝盖上,说:

“Wann beginnen wir Geschlechtsverkehr?”

不出所料,客厅猛地静了下来。

“哈哈——哈!”

贝克尔第一个放声大笑,顺手猛拍我的肩膀:

“他居然这样问!”

他挤眉弄眼地凑近我,于是我的视野里失去了沙发,也失去了日本人,只剩一大块深浅不一的、汗津津的粉红。

“我们一开始可没告诉你。”伯格曼把指头从嘴里抽出来,悠悠地说。

“嗯,是气味。”我听见日本人在粉红色的尽头答。

而这让我终于一把推开贝克尔,坐上沙发。

“难不成是这几个家伙裤裆里的气味?”

我听见自己冷冰冰地问。

“无意冒犯。”日本人继续说,“气味是一种比较容易理解的说法。”

“你的意思是,‘氛围’。”我哼了一声。

“就是气味。”

说完这话,他的嘴唇又一次褪去宝贵的深沉,愚蠢地对着我微笑起来:

“从你开始吗?”

毫无疑问,我被他的话激怒了。

因此,我没有动。

“日本人想吃最‘大’的苦头。”诺瓦克坏笑道。

“把他放在第二个,第三个不行吗?”伯格曼转头去问贝克尔,“上回里希特就是第一个。结果怎么样?干完了,第一个回屋。”

“难道还有第二个回屋的?”贝克尔也笑了。他继续说:“这儿可是他家。”

“随便吧,”伯格曼悻悻地说,“我看他在别人家也一样。”

我没有动。

“怎么,你想第一个?”忽然,诺瓦克阴沉地问他。

伯格曼吃惊地看了他一眼,马上低下头来:“你喝多了。”

“好啦,”贝克尔往前走了两步,搭上他们的肩膀。“就让里希特先来吧。”

“日本人可有的受了。”诺瓦克哼了一声。

“他最没意思。”伯格曼还不打算善罢甘休。

原来如此。“无聊”。

我终于拾回了自己的武器,终于可以带着横扫千军的斗志,冒犯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

谢谢你,伯格曼,Vielen Dank.我全都想起来了。

“让开。”

我说着伸出胳膊,单手放下沙发背。贝克尔像受惊的鸡,诺瓦克像迟钝的牛,伯格曼像只可笑的壁虎,来不及走开,被挤得贴在墙上。日本人看着这一切,也听着一切。在贝克尔夸张地跳开的时候,他默默脱下西装外套,放在身边。然后,就那么等着。

其实那一刻,我的眼里只有他一人。

我扯开日本人的领带,剥掉每一颗衬衫扣子。这时候贝克尔来了,绕了一大圈,在沙发另一头站住,然后伸出手,装模作样地在他的下巴上摸了几下,然后滑向脖子。然后是胸口。诺瓦克也不甘示弱,幽灵般地出现在贝克尔身边,还将那件衬衫整个儿扒了下来。我没有管他。我将松开的皮带抽出,扔在地上,然后拉下日本人的裤链,揪出他的阳具。日本人发出一声呻吟,我不用去看,都知道是贝克尔和诺瓦克在玩弄他的乳头。他的胸膛和他的腰腹一样松软,乳晕略大,像斯拉夫人。本以为他会怕得浑身发冷,结果等我去摸的时候,他的肌肤还是温暖的,甚至有着不亚于阳具的热度。他的阳具不大,胜在形状匀称,像是用面团捏出来的。日本人看着我的动作,居然又笑了,但笑得有些疑惑,好像我是个不自量力的糕点师傅,要把造物主落在案板上的这块东西揉搓得面目全非。我也没有管他。同时扯掉两条裤子的时候,沙发另一头传来猥亵的水声。他们其中一个人将舌头伸进了日本人嘴里。

“喂,伯格曼。”我头也不抬地开口。

“干嘛?”伯格曼吞了口唾沫,警惕地问。

“去电视柜拿润滑剂。”

“你让我去?”

“那你靠着墙站一晚上吧。”我说。

“麻烦了。”

日本人不知道怎么空出嘴来,竟然接下了这个话茬。

伯格曼一定惊呆了,我听见他说:“真是疯了。”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去,便是拖鞋在地上趿拉的声音。抽屉啪地一声关回去的时候,润滑剂也掉在了日本人的身上。“不用谢。”这话不是对我说的,可日本人也没有答话。此时这只可笑的壁虎不甘心地趿拉到了我身后,居然替我一把拉下了睡裤。贝克尔从来不肯放过这样的机会,又在沙发那头笑了起来。阳具随着伯格曼的动作掉出来的时候,我才回过头去,看了他一眼。他没有笑。那一刻我想到自己是屋子里唯一穿着睡裤的人,终于,勾起了嘴角。

“无聊。”我说。

伯格曼没想到我会这样对他,瞪了我一眼,却也只能在沙发背边上坐下。直到换人,他都没再说一句话。

既然睡裤已经脱到膝盖,我便扳着日本人的肩膀,把他拉了起来。他没有反抗,于是我也没有伸出另一只手,把他的嘴强行撑开。我将阳具扶至合适的角度,上下晃动两次,示意他自己过来。日本人对着我昂起的龟头,将脸凑上去的时候,抽动了两下鼻子。他居然在闻我的味道。

这让我下腹激起一阵过电般的酥麻。

是啊,他自己都说过了,“我不讨厌”。

然后,他在“气味”最浓烈的地方停下,先是亲吻,接着吮吸,最后整个含住。我将腰一寸一寸地顶出去,在进无可进的时候开始抽插。那感觉很棒;可是,不能就这么完了。几个来回之后,我便放开他。此时阳具已经完全勃起,像一柄裹在唾液里的凶器。又听见日本人咳嗽两声,于是我想起口交的当儿,他的嘴唇。不再用深沉吸引我,也不再用愚蠢刺痛我,只是被我扭曲,像学生在课本上的涂鸦。吹口哨的皇帝威廉,八颗牙齿的尼采,以及,被橡皮擦得连嘴巴都不见了的路德。

可是,还有眼睛。

让威廉永远是威廉、尼采永远是尼采、路德永远是路德的眼睛。威廉趾高气扬,尼采杀气腾腾,路德笑而不语。而今晚刚认识的他,像一只狗。我还没来得及搞懂他的性格。现在看来,这是我头一次想和贝克尔几个撇清关系,即使我和他们别无二致,脑子里只想着怎么让狗多舔几下自己。

或者说,我想让日本人知道这一切,哪怕结果是徒劳的。到时候他会明白,这本和他没有关系。

这本和他没有关系。

我又看了一眼贝克尔和诺瓦克。贝克尔一个劲傻笑着,看起来想说些什么,却不敢开口。诺瓦克还是那么轻蔑。他总是抢着开阳具大小的玩笑,可当它货真价实地挺立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露出那样的表情,好像我只是个碰巧条件不错的暴露狂,中了他的圈套,下一刻就要被不存在的警察带走。别忘了这是我家,诺瓦克。别忘了。

重新低下头的时候,日本人往我手心里塞了什么东西。

“你自己来。”意识到那正是迟早要找的润滑剂,我便开口说话,用的却是英语。连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时候打开了另一套话匣子。

“我以为……你会想亲自试试那里。”日本人有些失望地说。

“你不会?”

我试图掰开他重新缩回去的手指。它在头一个瞬间绷得极紧,好像怕我忘记力量的发源处:那对宽厚的肩膀和肌肉流畅的手臂。以及它背后可能的,更加有机的苦行。

“不会。”只一眨眼的工夫,他已卸下力气,平静地答。

“我现在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带上你了。”

我不知道自己这话是释然还是愤怒,但还是说了。

到时候他会明白,这本和他没有关系。

“And you surprised me.”

日本人再次露出微笑,我却无法说他愚蠢。那一刻我既兴奋又疲惫,好像将润滑剂挤在手指上,送进他的后庭,是为了请日本人治好我失眠的身体。如他欲盖弥彰地承认过的一样,那儿相当紧,也很迟钝,像贵族府邸刚买下来,还没学完对老爷太太们那套精细繁复的谦恭用词的仆役。我不会把挑剔佣人的事留给贝克尔他们。再者,只要日本人知道是谁大驾光临,就足够了。

当我探进第三根手指,没费多大功夫,就在里头活动自如的时候,我叹了口气,从他身上抬起头来。果不其然,那两个人还没放弃。贝克尔趴了下来,套弄着日本人的阳具,动作却像一个在家中支起帐篷假装露营的孩子,在手电筒的灯光前,百无聊赖地将一块积木颠来倒去。诺瓦克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自己的裤子,也要和日本人干那件早有定论的事。这让我又想起他曾在口交的部分“定论”得太快,结果后半夜再也没法勃起,只能看着贝克尔和伯格曼寻欢作乐的笑谈。贝克尔告诉我这个故事,伯格曼问我为什么总是先回卧室,其实答案明摆着。不回去的话,我也得像诺瓦克那样,已经射精了,却穿不回自己的裤子。这既是他冥顽不灵,也是游戏本来可悲。

日本人的嘴唇又一次被扭曲。诺瓦克的动作越发蛮不讲理,几乎是将下半身当做一块巨石,不停地抬起来,又砸下去。我知道他此刻有多得意忘形,因此退而求其次,把话扔给贝克尔来说:贝克尔被我瞪了,果然一惊,触电般丢开手里的阳具,爬了起来:

“喂,诺瓦克,你又来这套?”

只有这时候,我才没那么担心“Geht Raus!”有朝一日会砸在他手里。

诺瓦克气喘如牛,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次,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懂。

我又扭头瞧了一眼伯格曼。他还是没吭声,脸上却多了几分幸灾乐祸。好像我把脸转过来,就是为了让他知道,汉斯·里希特在出丑。哪怕我面前真摆着一道生僻难题,也绝不可能是这个白痴带来的。我不想再看他。

“贝克尔,他为什么跟口交过不去?”我望着日本人脖子上滑落的汗珠问。

“我可劝不住一个爱口交爱得要命的人。”贝克尔故意大声地说。“倒是你里希特,为什么不理解一下?他又不会把日本人弄死!”

终于,诺瓦克在这时候停下了动作。

那会儿贝克尔也许对我挤眉弄眼了好几下,我没有管他。

“你们理解个屁。”诺瓦克撂下这话,将自己的阳具从日本人嘴里拔了出来。日本人没有像之前那样咳嗽,他使劲吸气又重重吐气,惊魂未定得有点可笑。我轻轻拍了两下他的屁股,让他看向我。他没有立刻反应,闭上眼睛,扭回脖子,仿佛带着某种仪式感——最后,又是那样,不偏不倚地,向我看过来。仿佛要将他的面孔永远烙在我眼中。

我只好立刻插入,以免脑袋也跟着开始痛。

客厅里响起初次的撞击声时,日本人闭上了眼睛,一条腿搭在我肩膀,一条腿伸着,几乎滑下沙发。在这段时间里,我什么也想不了。贝克尔在一边说:“哇,他居然不会叫!”这下诺瓦克又找到机会发出那倒胃口的坏笑:“没准儿他觉得在别人家叫出来就得切腹自尽了。”

贝克尔被逗乐了:“干脆我来帮他一把。啊,啊,啊……”

我本来不喜欢叫床的男人。贝克尔倒好,连装的都称不上。装的至少意在讨人欢心,哪怕我真误会了什么,他也只有冲诺瓦克搔首弄姿的份。

“你们在干什么?”我一面掐着日本人的腰有节奏地抽送,一面不耐烦地开口。

“我们在闹着玩呢。”贝克尔耸耸肩。“兄弟,我们的老二又没办法全塞进他的屁股,你总得给我们三个找点事儿做。”

“伯格曼也算?”

我在最深处停下,感受其中的紧致和热度。如果这是在四下无人的卧室,我会闭上眼睛。可沙发上还坐着三个白痴,我只能像压榨日本人的温顺那般压榨自己的冰冷。

“你为什么今晚揪着伯格曼不放?”诺瓦克恼怒地说。

“哈!你也没放过他啊。”贝克尔不怕死地捅了捅他的胳膊。“忘了?就在他说你喝多了的时候。”

“我没喝多。”诺瓦克果然被带偏了。

“那你敢不敢再来点儿?”贝克尔挤眉弄眼。

“你推销个什么劲儿呢,”诺瓦克哼了一声,“这里又不是你爹的场子。况且里希特比老伯恩哈德抠多了,等会说不定还找我们要钱。”

两个人蠢得实在有来有回,我连抬眼瞪他们的兴趣都没有。此时日本人已经睁开眼睛,表情像半梦半醒。他的目光落在我们的结合处,像在审视两根阳具迥异的命运。一根来了又走,反复无常,一根在血肉之躯的板块运动中不住地摇晃。

“要我帮你弄出来吗?”我当着他的面伸出手一把握住,直到它不动了,才开口用英语说。

“为什么?”

日本人终于抬起头来。我早该想到他会这样问。

“那就算了。”我说。“反正你现在射,他们也会不高兴。”

“你高兴吗?”

我没想到在日本人脸上还能看见微笑。

“你听我的话,我就高兴。”已经干到后半段,我不知道自己是叹气还是喘气。

“明白了,我答应你。”日本人轻轻地说。

于是,我让他射了。在那一刻,他体内也收得前所未有地紧。我对此求之不得,张开手交出他的精液,也交出了自己的。“啊”,我总算听到他货真价实的叫声,仿佛有鲜血正从我指缝滴落。那是古典戏剧式的惊慌失措,一个象征甚至计较不了“生命之泉”,究竟从哪具身体流出。

有那么几秒,我只能闻见味道。想起日本人当初说的那些话,我似乎理解他了一点。他的呼吸已经平复,捧起我那只“脏了”的手,默默地将指尖搭上自己的嘴唇。日本人没可能不认识自己的味道,所以我猜,他只是想吻我。

“谢谢。”

似乎在我开口告诉他不必再讲英语前,他会一直这样说下去。

“你不要谢我,等会儿也不要谢他们。”我将自己从他那儿拔出来,然后疲惫地说。

日本人看着我重新瘫软下来的阳具,没有回答。

他只是不想让我知道而已。

我将睡裤整条脱下来,扔在地上,然后擦干净手。等我走到伯格曼面前,他眼神里满是警惕,好像下一秒会被我怎么样似的。

“又怎么了?”他说。

“去贝克尔那儿。”我面无表情地答。

“你还在跟伯格曼那句话过不去啊?”贝克尔正脱着裤子,应声抬头,“不就是回卧室吗?你说了算,这儿是你家嘛。”

“我要看着他。”我说。

“你干嘛看伯格曼?”诺瓦克皱起眉头。

“我要看着——他。”我把话又重复了一遍,用手指代替自己的眼睛,不偏不倚地指向沙发上的日本人。

“哈!”

伯格曼尖声怪笑起来,那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嘴脸,他换得比谁都明目张胆。

“里希特,你恋爱了。”

“是的,汉斯·伯格曼大人。您真是一针见血。”我扶了一把眼镜,然后开口说,“劳驾您去沙发另一头,和那两位尊敬的先生一起,在我的心肝身上行些好事吧。”

贝克尔和诺瓦克哑口无言。也难怪,这话我用母语说他们都嫌句型复杂。

“真新鲜。你为了个日本人,在这儿拽起莎士比亚。”

伯格曼听了我的话却不为所动,眼里依旧充满讥讽。

“哦,不。”我说,“我是为了你。”

“妈的,他什么时候不拽莎士比亚?”诺瓦克终于发作,“伯格曼,给我过来!”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白痴的食物链。

伯格曼被吓着了,扭头和诺瓦克视线对上,又慌忙缩了回去。这只可笑的壁虎没再和我唇枪舌剑,阴恻恻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起身,让出位子。

“不胜感激。”我说。

之后发生的事情写起来格外简单。诺瓦克将日本人翻了个个儿,然后趴上他的身体,像骑他那台摩托车。他使劲扑腾的样子就像脑袋管不住下半身,只好病急乱投医地一口咬住日本人的肩头,以免汉斯·诺瓦克在众目睽睽下,彻底变成机关失控的发条玩具。完事的时候,诺瓦克恶趣味地掰开日本人的屁股,勾出一丝不知是谁的精液,然后塞进他的嘴里。日本人没有拒绝,舔干净了诺瓦克的手指,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是笑给自己的。直到最后,我也没听到他对诺瓦克说“谢谢”,只看见他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

贝克尔让我去拿啤酒,我拿了两瓶,一瓶留给自己,另一瓶看着他给了诺瓦克。诺瓦克没看贝克尔,反倒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没有说话,看着伯格曼扒光自己,又像刚从走出超市那样,把日本人扛了起来,像举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他的后背紧贴着伯格曼的胸脯,两条腿被刻意地摆成M字,好像客厅里有架正对着沙发的摄像机。之后的动作都太像A片,A for Amen。好比说:伯格曼是最不敬业的十字架,日本人是无路可逃的基督。贝克尔看得两眼发直,毫无悬念地自慰起来,差点沦落到诺瓦克曾经的田地。我把空的酒瓶放在茶几上,看着伯格曼的表情逐渐狰狞,日本人的神智逐渐清明,好像后脑勺上也长了眼睛。最后他们一块儿瘫倒在沙发上,当然,责任主要在伯格曼。我带着降至冰点的心情,看向那不存在的摄像机,然后摇了摇头。

“哇哦!太带劲儿了!”贝克尔非要和伯格曼击掌。伯格曼从沙发上爬起来,却先接过了诺瓦克喝剩的啤酒。“爽。”他两大口喝完,放下瓶子抹嘴,简短地说。贝克尔的傻笑就没停下过,哪怕击掌被无视了,也要在伯格曼背上猛拍一下,跟没事儿人似的。轮到他的时候,诺瓦克和伯格曼却不见人影了,两个人肩并着肩,招呼也没打一声地进了浴室。可贝克尔哪会管这些?他挨着日本人躺下,抬起对方那膝盖上有伤疤的右腿,迫不及待地进入。说实话,他才是最该悠着点儿的那个人,毕竟他的阳具总是可笑地弯起,哪怕是充血的时候。我不止一次想象过他因为挺进太急,那根玩意儿在别人身体里彻底扭曲成一个掉头指示——然后,总有人会忍着笑帮他拨通112。顺带一提,两件事都与我无关。我只会再拿一瓶啤酒出来,然后走到阳台上喝。

我知道诺瓦克和伯格曼为什么要撇下他。一来,他们放不出半点给贝克尔的“助兴礼花”;二来,贝克尔的所谓“dirty talk”,硬着时还算顺耳,软下来再听只剩尴尬。我不想将它们原原本本写在这里,如果有人真的好奇,不如直接问他。这十几分钟里,日本人一边笑,一边耐心地等着贝克尔干完,最后叹了口气说:“谢谢。”让他谢去吧,贝克尔的蠢确实令我自叹弗如。

“两点半了。我要回家去洗澡!”诺瓦克和伯格曼回到客厅的时候,贝克尔宣布道。“里希特家连洗发水都没有。”诺瓦克说:“沐浴露还有汽油味。”伯格曼则瞧着我的光头,发出应景的嗤笑。我关了电视,伸出手,拉起几乎要睡着的日本人:“好走不送。”日本人睁开眼睛,说:“我还不想走。”……毫无疑问,我第二次被他的话激怒了。

“我是说,让他们滚蛋。”

我一边说,一边望向门口的三个人。

“我懂的,你是半个‘Geht Raus!’形象大使嘛!”贝克尔耸耸肩,熟门熟路地推开房门,拉着诺瓦克和伯格曼走了。楼道里响起诺瓦克重重的脚步声、贝克尔迫不及待的夸夸其谈,还有伯格曼拿腔拿调的“晚安”。仿佛经历过三个笨贼洗劫的这间屋子,在后半夜总算归于宁静。“能走吗?”我问日本人。“嗯,有拐杖就行。”日本人望着我的眼睛答。“先带你去洗澡。一会儿找到了还你。”我拖起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他没有拒绝。他还是不讨厌。

走进浴室的时候,我扶着日本人在镜子前停住脚步,当然,不是为了看自己的光头。镜子后头有一堆酒店的洗护用品小样,姑且被我分成三层,从低到高排列起来。我只给了日本人洗发水。他没有说谢谢,反而笑着问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们?”

“送我这些东西的人不乐意。”我简短地答。

日本人没再深究。又肩并肩走出两步,我将他轻轻靠墙放下,然后打开莲蓬头。温热的水打在他身上,也溅湿了我今晚不曾脱下的最后一件衣服。我只低头看了一眼,便不假思索地将它脱下,随手打发给身后的挂钩。日本人没在看我,他像捧魔法药水一般捧着那个塑料瓶子,慎重其事地挤出一些,然后开始洗头。“啊。”他顶着满头泡沫回过神来,终于发现我已变得和他一样赤裸。“我会帮你找拐杖的。”我一边说,一边从窗台上拿起那瓶被人瞧不上的沐浴露。黄色的蝴蝶盖,扁扁的瓶身,无愧于日用化学品定义的包装设计,仿佛会出现在谁的汽车后尾箱。至于诺瓦克,他说对了,这瓶沐浴露的前调是汽油。中调是孩子气的果汁软糖,后调才是柑橘属植物的甜香,像包装上画的那样。没有人会送我这个,我在超市自己买的,用了五个夏天。我掀开盖子,将它挤在手心,默默洗起身体。日本人冲干净头发,将用了大半的洗发水挨着沐浴露放下,又开始抽动鼻子。他居然还要再闻一次我的味道。

我没有说话,重新拿起那个瓶子,将沐浴露挤出来。不在手心,在他的肩膀,他的胸膛。汽油的前调又一次猛地钻进鼻腔,像燃气灶的火苗。日本人低头看着我将它抹匀,然后再揉搓出雪白的泡沫,仿佛自己是瀑布边上一块开花的石头。他的小麦色皮肤光滑得几乎疏水,只有下腹的毛丛湿漉漉的。“日本没有这种味道的沐浴露,”他静静地说,“为什么它闻起来这么像一个人头顶烈日,在苦橙树下修理汽车?”

我心里一动:

“也可能是柠檬树。对我来说一直都是柠檬树。”

“很有你的风格。”日本人居然这样答。我们认识还不到一个晚上。

“你到底叫什么?”我取下花洒,冲干净他身上的泡沫。

“Dan啊。”他笑着说。

“姓氏没说。”我皱起眉头。“总不可能我留宿了个天皇吧?”

“哦,抱歉……”日本人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有点不好意思。

“诸星(Moroboshi)。”

“它有什么含义吗?”我又问。

“意思就是,”日本人不假思索地答,“All the stars.”

在我想着圆形剧场的穹顶,人造的黑夜,舞台中央的智者的时候,日本人不知什么时候,把花洒从我手里拿走了。哗啦哗啦的水声停下,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走神。

“我很满意这个名字。”他并不计较刚才的沉默,仍然对我笑着。

“是啊,你就该叫这个。”我低声说。

“汉斯。”

我没有动。

“汉斯。”他的声音第二次响起。

我看向他的眼睛,才发现在浴室的灯光下,近在咫尺的它们更像木头或者巧克力。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再也无法忍受。

我忘记了自己一直以来在忍受什么。

沐浴露的尾调在他身上挥之不去。我吻了他,今晚头一次。日本人照单全收,仿佛等我很久。两个人就这么张着嘴,互舔了好一会儿。等到我的舌头终于挥别自己的同类,转向他的眼皮、耳垂、喉结上的痣、胸口、两边的乳头、肚脐、阳具——甚至后穴的时候,日本人也跟着发出享受的鼻音。仿佛他连着呼唤了两遍的“那个”汉斯,正在被这具身体反客为主地品尝,像一块柠檬慕斯蛋糕。

我扶着日本人的肩膀,重新将他调转过来的时候,大腿碰着了什么东西。低头去看才知道,他的阳具已经微微勃起。“你不讨厌。”我咕哝道。他听了这话,语气还是波澜不惊:“因为你的温度刚刚好。”我没有和他再折腾下去。草草擦干自己的身体,我围着浴巾出去,替他找到了拐杖。它被踢到了放平的沙发靠背底下,是我复位的时候发现的。回到浴室门前,我又听见哗啦哗啦的水声,却不是花洒发出的。我知道那是什么,于是等了一会儿。他没有动洗漱台上任何一套牙具。我从衣柜里拿出一套睡衣,日本人换上之后,便挨着我躺下了。我们都很累,没再聊天,没再想着向谁道谢。我本以为他会留下一张客气的字条悄悄走掉,可是直到天亮,也没有拐杖点地的声音将我吵醒。


……


名叫汉斯·里希特的德国男人翻身下床的时候,闹钟的声音将诸星团吵醒了。里希特走出卧室没一会儿,房子某个角落传出洗衣机工作的声音,听得他浑身一激灵,赶紧爬了起来。好在最后发现是虚惊一场。

“我要出趟门。”这会儿里希特已经把睡裤换成了牛仔裤,外套敞着,里头是件白色T恤,没有印花。他将昨晚落在客厅的衣服拿了过来,放在诸星身边。“你想吃点什么?”

“Berliner?”诸星想了想说。

“Okay.”里希特点点头,镜片后的蓝色眼睛带着血丝,明显还有些疲倦。

“拜托了。”

这个比诸星高出不少的男人最后没吻别,也没说回见,只留下一个背影,一串足音,以及最后干脆的关门声。在西装外套口袋里摸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通讯器之后,诸星才开始换衣服。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还好里希特没将它连同衣服一块扔去机洗。诸星默默将通讯器戴回手腕,然后打开盖子。卧室里响起滴的一声,通讯器表盘上绿灯亮起,他的表情登时变得判若两人。

“源,是我。定期通讯,虽然今天晚了点。”

“嗯,我批准了。让平山去做吧,他之前也跟我谈过。”

“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你又在替人钻牛角尖了。”

“回MAC起码是一个星期之后的事吧。你老问这个,是不是自己想来德国?”

“是的,德国很有趣。但这不是军用频道该聊的话题。如果没有别的事,定期通讯就到此为止了。”

诸星再次合上通讯器的盖子,又在卧室坐了一会儿,望着不远处书架上的《英语课程标准》和几盒按序号排列的光碟发呆。里希特的职业真相大白得如此容易,他后知后觉地笑了一下。终于想要喝点什么的时候,诸星从床上起身,拄着拐去了厨房。它藏在一块毛玻璃推拉门后。他没费多大劲就找到了摩卡壶,开始鼓捣起咖啡。做好两杯份的浓缩,他又从冰箱拿出一盒牛奶,倒进锅里加热。里希特带着Berliner回来的时候,径直走进厨房,闻了闻咖啡——或者,他的味道。“我已经很久没动那袋咖啡粉了。”里希特往自己的杯子里随意加些冷水,将浓缩倒进去,边喝边说。“又是谁送的吗?”诸星捧着杯子问。“不,她品味没那么差。”里希特望着窗外的柏林街景说。他们最后没回客厅,靠着料理台,一口咖啡一口Berliner,把早餐吃完了。下午有人在门外按铃,送来了一个手提箱。里希特一开始还以为是贝克尔几个,又在不知好歹。那人明显是个酒店服务生,送完东西就走了。诸星和里希特一块儿应的门,接过手提箱说:“里面有我的衣服。”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