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篇:《Nevermore》
#SIDE A
『是谁来自山川湖海,却囿于昼夜厨房与爱』。
太宰骗我说这是一首情诗。为此我很想告诉他,情诗到底怎样写才算数。首先依我个人之见,朝夕相处用不着那样去刻意风雅,假如天各一方,才有兴师动众到请上黑夜黎明风霜雨雾之类事物,以期找一份肉身之外的寄托的机会。其次好的情诗都会让读了的人心安理得。假如会让人害羞起来,那一定是写的东西太不合适。
冗谈之日。但冗谈和冗谈又有所不同。太宰的冗谈是险情存在的证明。好比他最近看了《黑客帝国》的动画片,就开始在冗谈之余天天跑去天台练小提琴。你这让我怎么说你,我这样问他,没人觉得你妄想症,还是很遗憾这里没有你想要的白色药片和事实只有地心引力?这个时候太宰会摘下耳机——不过,听完只是笑。你只要夸我酷就好了,他咧嘴说。
好酷啊。酷到谁也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种事情从别人身上感受到尚且不算什么,换成他,只觉得心里各种不好受。
冗谈仍在继续。“我们教授结婚了,听说他太太性冷淡。你第一感觉是怎么处理?”太宰在沙发上这样问我,并把一个没洗的苹果抛过来抛过去。“心理辅导。”我把他的苹果拿走了。“并没有去,教授说他只用了一招就把他太太治好了。”“催眠?”“呃,有点像,就是……去水里那个,你懂的。”我把苹果洗干净,在餐桌那边开始削皮:“那还行得通。”
“国木田君,你说我要是性冷淡,你会带我去做心理辅导还是扔进水里先干一次再说?”
“干嘛问这个啊。”
“问问,问问。虽然我并不期待你会把我惊喜到就是。”
“选后面那个有什么好惊喜的,你不都假设自己性冷淡了吗?”
“哎呀,我怎么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对我怎么样。”
“说了这么多几个意思?”我突然不想把刚切好的那一半苹果给他了。
太宰自己跳下沙发,光着脚跑过来把苹果拿走,咬了一口才回答说:
“Mich zu lieben, wie Sie.①”
因为天气热,所以往浴缸里接的是凉水。“靠过来,靠过来。”开始接吻的时候水还没放满,等到吻够了想要伸手关掉水龙头,水已淹过身体大半。“这里只能做前面吧?做后面会呛水。”太宰捧着我的脸小声说。“这还用说。”我用食指和拇指在水里对着他的体尖挑弄,他呼吸即刻乱掉几拍,屈起的膝盖往里走,对着我腰侧格了一下。“别告诉我你又要见好就收啊国木田君,那样我要哭的。”太宰可怜巴巴地说。他这个样子会让我有开玩笑的冲动:“你放心,水很冷。”
其实浴缸里没有水,事情也完全做得起来。太宰总归是一个好看的人,相貌好看,身体也好看,泡在水里很像一条鱼,但是手指探进身体里不会扑腾,更不用提在水里呼吸求生。这个时候他总会把手背搭在眼睛上——听他在行进过程中偶尔在喘息里掺一点呻吟,我免不了觉得眼下做过和正在做的事带来的,都是无意识沉湎于某种生命记忆的可能性。
没有别的生命,需要特别说明。我们目前只拥有彼此的生命。我没有看到繁星和深渊②,但他的眼睛被照亮时像水,向天空和寂寞敞开的液面倒映着扭晃摇摆,像是用四肢写诗。好的电影都像是直接从意识上剥下来的画面——比如在最后蒙住我的,落花返枝,逝水西归。我看向太宰松弛下来的腰身和发梢上挂不下的水珠,忽然发现自己无意间为他的情诗不可思议地心安理得。不,或许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无论多发自内心,到了一定地步总归是刻意。我是不是应该回一首呢,即使这可能让双方都很害羞——不,不会。太宰比我,比谁都深谙一门技能,名字叫做假装厚颜无耻。
“别发呆,说点什么。”太宰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突然想起我还没吃苹果。”
“我削给你吃好了。”
“拒绝,再也不会让你碰刀子了。”
“心理阴影面积未免太大了吧。”
“你废话。我没什么要说的,你有要说的吗?”
“下次也到水里做嘛。Like dying in the sun, like dying in the sun.”
“就像死在了阳光下面么?”
“是啊。固定的,不固定的,柔软的,不柔软的,有机的,无机的,全都殊途同归。结局都是一时半会的消逝。”
“你跑到了大气里,是无,是风,又是空。”
“最好什么也不是。”
“你不要以为我接了你一句话就是觉得你刚刚说这些很酷。”
“哈哈。我知道,我知道。”
我没等他说完这话,在脖颈上吻了一口之后便跨出浴缸,为的是找一条毛巾。
#SIDE B
『请不要给我全部真理,』
『请不要给我大海让我止渴,』
『请不要给我天空,当我吁请光明,』
『只给我一线微光、一滴露水,一点点,』
『像浴后之鸟身上的水滴,』
『像风中的盐粒。』
这是挪威一个叫奥拉夫•豪格的诗人写的。我想不起来自己是什么时候读到。也许是看课本,也许只是看闲书。豪格来自山川湖海,囿于精神失常与爱。当我想念K的时候,他在我脑海里时不时会流露豪格在这首诗里的眼神——或者声音。但是他又是一个洗完头发绝对会彻底吹干的人,吹完以后假如有时间休息,我就能看着他在我身旁闭眼假寐。他笼罩在午后光线里的样子像个睡得香甜的小男孩,但比起就这么睡下去,他更有可能突然叹气,睁开眼,越过我,去床头柜寻找一本书;或者干脆闭着眼,但是猝不及防地开口,说他爱我。
我还是很想念那个时候。没有谁不会想念过去。所幸K这次来东京,并非意在和我单纯叙旧。他带我去酒店,先是在床上,后来又去浴缸里做了。也许是为了让我放松一点,也许是为了让我看上去哭得不那么惨烈。我也以为我会心满意足地跟他做完,但终究没有撑到进入的时候。他扶住我的腰;我在无可抗拒的力道之下感受到了他,然后就一直哭,一直哭,止都止不住。就像是阳光照进了欧石楠和泥土,就像是它一下掘开了孤独和背叛的墓,可是我面对他怎么会想重回人世?我所想的就只是自己把自己杀死——因为他是那么温柔的一个人。他创造,他原谅,他拯救。我不是能够倒映他相貌的水,因为他的小船蒙受退潮与激流,本质上只是滑过虚空。你相信缘分吗,你相信曾经就那样死于阳光的缘分吗?K真正的回答在情诗里。
『思念有旺盛到疼痛的生命力,一如黑夜滑向黎明,我奔向你。』
我知道,我现在最清楚不过的就是,他在这里。
“Good morning sunshine, the Earth says hello.”
“今天不去巧克力工厂。”K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③
“诶,你去哪里不是我说了算么?”
“东京还真有巧克力工厂啊?”
“没有呀,茶店倒是有很多。啊,干脆去吃出版社打工的那个新人推荐的栗子蛋糕吧。”
“你真诈骗的是少女心?”
“嘛,我有时候也会在推上安利一些约会地点……”
“懂了。那新人有没有女朋友?”
“有啊,娇小玲珑的才女一枚,喜欢兔子,长得特别可爱。”
“好吧。但首先要下床洗漱。”
“听你的,噢不,听我的。”
我伸手拉窗帘,迎接死在阳光下的命中注定。
Fin.
①德语。类似“Love me like you do”……
②奥拉夫•豪格《大海》
“蓝色的晨海/向天空和寂寞敞开/大海闪动着说:请看/我也有繁星和深渊。”
③《查理和巧克力工厂》里威利旺卡为了迎接大家说的一句话。貌似是口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