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这是2017年11月写下的东西。就像朋友当时说的那样,实在是很难当作同人小说来读。但我还是喜欢它,所以发出来了。
“眼底映出 一阵浓烟
前已无通路 后不见归途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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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去洗手间时心情向来不是太好。即使门口那面镜子能把她脸照瘦,别无选择地蹲在便池上听着隔壁和自己发出的沙沙声此起彼伏这点带来的宇宙级难堪恶心,也足够消灭那一星半点的积极情绪。她真的好希望学校有一个全自动并且带音乐播放功能的马桶能够给她坐,光她一个人没有也行啊,这样她拉下内裤往下蹲,然后例行公事的时候,可以安详地对着门板发呆——八音盒的旋律在耳边重复了又重复,可是再怎么重复,她的眼里都不会有哪怕一分焦灼。将近一百年前,有一个或许也不喜欢听见任何小便声音的女孩子,在寄给作家的一则日记里说,因为即将成为女人,所以更加知道女人是何等污秽的生物。艾比脑子笨,说不上污秽不污秽,文绉绉的词对她来说有点破费奢侈;她只是觉得非常不舒服(过了几年,她终于敢在纸上写:感觉听着那声音就好像被拔光毛的动物在隔壁,正用尿液向别人说明着自己未经阉割②。)。在一个语言相对不够书面妥帖的年纪,一个不舒服足够支撑起全部态度。或许少年乃至少女成长的要素之一,就是学会尽可能,甚至不择手段地,将难以言说的心绪用语言——从这个万华镜般,时常面目众多的世界学来的语言填补。茴香,蟒蛇和灯心草。芳香,游丝和半影;空气,大地和孤寂③。抗拒常识的东西永远在这个时候飞出美梦噩梦,然后又飞进空白作业本的新绿里。艾比经常上课走神,思考为什么夏天就像她十几年的生命那样漫长,是不是它借走了自己对时间的一部分感觉,或者是不是它执拗地想用白天与夜晚共有的光和热迷住她的眼睛,然后用间歇的刺痛和长久的恍惚,做出一个卵,要放进她和每一个人十五岁的记忆。它想让什么东西有朝一日出生呢,会不会等她长大了,在工作,结婚,生小孩(真的要生吗?)的时候,突然想念起了十五岁,可是再打开回忆,夏天却恶作剧地,早在她十五岁时,就只留给她了一只蝉的尸体。
“高贵地——活在自己洁白里的——天才,蠢才——都知道它——如假包换④。”
合上作业本,藏进人群,走下楼梯,教学楼二层的露台很宽广,巨大的花盆里种着紫色和白色的勒杜鹃。她手心向上,不让眼睛看见太阳。独自回宿舍总是让她思绪漂浮,这次漂到了诗歌上。尽管自己也觉得有点幼稚,可是在教室,她总忍不住想要写一些会飞的东西。“鸟倦飞而知还”,她对这样的话亦是不求甚解又无比入迷。想得多了,心事记在纸上,却又是完全跟它搭不上边的东西。
什么是飞翔,比飞翔更进一步又是怎样的方向?这些她知道若生不出一对翅膀,任凭怎样推敲都是徒劳,于是在端着餐盘吃东西的时候,思考起“飞还”来。假如相信有一个地方可以回去,对于她来说,一定是有四面淡绿色墙体的房间,书桌上方有一幅清凉的挂画,用笔一定是水彩——一切都不要像她的宿舍那样,苍白拥挤,而且只能在汽车鸣笛与对死亡的恐惧中忍着哭泣辗转反侧。想到死的那天晚上硬是被捱过去以后,艾比很久很久都不敢看自己的手,她感觉里面有许多血糊糊、近似蚯蚓的东西在里头挣扎攒动。于是午休之前她去买了椰汁西米露,看着干干净净的椰汁里有西米像河底的沙子那样浮起来又沉下去,真想以告别夏天的名义扎进椰汁,然后……然后椰汁西米露被她吃得见底了。她扔掉那只塑料碗之后,慢慢走回宿舍。路上她从来都是一个人。毕竟在那个年纪,她也只会和自己讨论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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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比要跟别人讲女子高中生故事的时候总是避不开那封情书,因为别人喜欢听。“我撕了。”但因为她一直以来都不爱讨好,开场白永远是这三个字。反正那封情书又不是署名者本人写的,无所谓吧?她继续讲下去:是小安老师帮他写的。小安老师就是那个“妇女之友”,教过艾比几节历史的安迷修咯。小安老师对古英语之类有点研究,文章上过校刊,艾比看了觉得不错归不错,就是笔调显得比他本人老太多。小安老师教艾比时刚大学毕业,艾比有时候上洗手间经过办公室,会撞见他在办公室改卷子。有些男生私下和他打成一片,女生据说还七拼八凑地以“睡他”的名义给他打过钱。说实话小安老师在女生这方面就算不上云淡风轻型的,艾比猜他考虑了老半天,才想到那个在她看来最馊的主意——用那些钱反过来给女生送了礼物。但是为什么他要帮一个男生帮到替他写一封情书啊?那样的话无论是谁都毫无诚意了。艾比边说边耸耸肩。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情书对我来说是相当重要的东西。我甚至还觉得小安老师是个笨蛋,在浪费他的好文笔呢!再说,为什么是写十四行诗啊?我需要配合他穿上公主裙在露台上用意大利语高歌,头发还烫得卷卷的吗?我只是艾比,啥前缀后缀都没有的艾比呀!她照例对着听故事的人笑。他显然不爱我。我说小安老师。自然,拿这种糊弄人的东西糊弄我的男生,也只是自以为有格调而已吧。小安老师的格调我不会学,他这个人的理想爱情我也高攀不起。“后来呢?”
艾比叹口气:男生道歉跟我说那是真心话大冒险。至于小安老师……他听说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还是撕了他写下的“情书”,显得有点无辜,没有办法,约我去操场散步,想暂且抛开师生关系,好私下跟我解释清楚。可是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问我能不能看在他的份上原谅那个男生和要和男生玩游戏的人,关于他自己的事,直到我听得不耐烦了,说:“好啦!”,才算真正开始。他说他很抱歉,本应该多求证一下的,这件事自己也有相当大的责任……我望着操场上空的火烧云:老师是为了什么写了那东西?小安老师显得很不好意思:其实那不是我的创作。那时候我想起自己先前还对着舍友说小安老师有力气没处使,只能再次手心向上,躲避太阳一般不去看小安老师的目光。弟弟说自己脑子缺根筋看来是真的,好笨啊!
他写得出来才怪呢!艾比对着听故事的人重重地叹气。
“老师,下次别那么听话了哦!要像姐一样学会拒绝!”和小安老师走在操场上的她双手抱胸煞有介事地说。结果是小安老师做了一个更煞有介事的动作:屈起无名指和小指,将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按在眉毛上——“我向艾比同学保证。”真有仪式感呀,她不免在心里讥讽,觉得这样一点也不酷。“话说回来,老师如果你真的要写情书给谁,会是什么样子呢?”她看小安老师半晌不答,又补充了一句:“哎呀,我就是问问,不回答就不回答吧。”“我想,大概不管怎么写,都不是以让她爱上我为目的吧。”艾比笑了。原来小安老师跟她想得一模一样呀。不过如果是老师,让别人爱上之类总是比一般求爱者容易吧?而且与她不同,一定会在两情相悦时坚强又幸福地在一起吧?艾比向来是觉得暗恋这种东西假如有结果,大概也跟结果了生命差不多。她情窦初开是在小学三年级,喜欢同班戴帽子的小男生:跟其他女生不一样,喜欢小男生玩得一手好悠悠球不是最主要的,真正让她神魂颠倒的是他明明调皮得像只小动物,眼睛的颜色却那样冷,冷得就像“蓝洞”,或者微微发着光的冰水。最拽的好男人就在我们班啊!她在上了锁的日记本里用圆珠笔重重地欢呼。但是后来她搬家了,如今偶尔想起小男生,也仅仅是在吃冰的时候。那个时候她还是会追别人的,一连好几次跑去小男生家里,外套里全是巧克力派巧克力条之类,进屋之后就跟他合用一面键盘打游戏。“苦瓜奶茶加不加蛋啊?”可是啊,有一回小男生在冰箱前和她一块喝汽水,眨着眼睛问——然后她就看着他的眼睛出神,身体不会动了,心脏跳得开始痛了,觉得假如他突然像自己那样没头没脑的突然说上一句“喜欢你”之类的话,或许心脏就会从内向外地裂开,自己就会扑通一声去了天国。有了这样的体验,艾比便早早地了解到,女人这种生物不仅仅是把爱当饭吃,而且有时候还千万不能指望别人的爱活着。——小男生之后,艾比有六七年没爱过别人。她所能做的也仅仅是在围巾上写爱而已。戴围巾的季节迟迟不来,她看着温柔的小安老师不禁觉得自己只配留长指甲抓破脖子,或者拂落所有夏天留给她的秋蝉,穿着单衣捱到天气变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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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现在的艾比已经要满十八岁了。升学考试之前她把教室后面自己那个集装箱里的东西扔掉了很多,十五六岁的美梦噩梦因着羞耻都化为片片废纸。她撕得手都疼了,没想到自己居然写下了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一篇小说是写完的啊?她抓着满手的纸片去丢垃圾时想起了《天堂电影院》,银色波浪卷的中年男人在最后流着泪看亦父亦友的放映师留给他的,童年记忆的断片——说明它们的是当年以有伤风化的名义从影片里剪下的,一个又一个吻。莫非自己也是如此?她的心抱着这样的疑惑在长假里浮浮沉沉,有时浮沉过度,反而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思念暗恋一般思念雨水。有一回她正独自旅行,在火车上哭了,然后又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这样不行。这是惩罚吗?她木然望向窗外的风景,擦着脸上的眼泪。因为自己毁掉了所谓弥足珍贵的东西?开什么玩笑呀,她又想哭了,莫非我还要为了它以死谢罪吗?“活着便是罪恶……”某本书里白发苍苍的年轻人说过这样的话。“那样的话,惩罚我的手段也仅仅是哭泣而已。”
上大学以后,她终于可以对着自己在晚间的地铁里看见“地狱”的记忆笑上一回。那不是什么少女对于虫螨、细菌之类恐怖的想象,在那次极端的精神体验里,比脏东西更恐怖的是人。她感觉那些脸好像可以用手指头插入某些深色的缝隙,好像勾一块拼图般地往上一勾,里面翻上来,就是妖怪的面孔。妖怪的面孔在不详的气息里蠕动着,他们嘴里呼出的空气像千万只手,尖指甲插进她脆弱无比的神经。“如果当时小安老师在,就浪漫起来了。”她在回忆的时候这样说。“我在车窗前,望着模糊的轨道和人群的倒影呼吸困难的时候,忽然看见了身后有一双小安老师那样的眼睛,是凉丝丝清凌凌的薄荷绿,可是我知道只要它出现在我面前,那便是有机的,不会是灯光,不会是幻影。‘艾比同学。是艾比同学吗?’——”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我回过头,是的,小安老师,‘是我’。‘我看见你的头发很醒目,所以就觉得应该是你了。要回家吗?’‘嗯……’我知道那些妖怪的面孔全部来自心魔,在小安老师出现的时候,它们都会慢慢平息下去。‘老师,我觉得活着很累,如果不是你,刚才我都以为我快死了。’”很夸张吧?艾比不想问听故事的人是否也觉得是这样。因为这种设想只会越来越夸张。“小安老师的眼神会显得很悲伤:‘在这个年龄很容易想到这些事。’‘是啊,还好我见到了老师。’然后,然后我就会知道小安老师代表着多么温柔的一个怀抱。像他这样的人,投身其中,葬送了自己和卑微更好。好想在小安老师面前融化掉啊。”最后她敌不过设想和记忆的双重夹击哭了。听故事的人捧来一个纸巾盒子。“假如我的人生不是泡在小便里的面巾纸,在下水道里游来游去,还以为自己是一条听着蝉鸣的金鱼的话。”——最后这句,则纯粹是自由发挥了。她向来像打哈欠那样流利地说泄气话。
“医生,两个小时到了吗?”
医生微笑着摇摇头。
艾比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您也像一般人那样觉得我是想要回到过去,并且爱着小安老师吗?”
医生便回答她:“为什么不是爱呢?”
“有句话是这样的。——所有以逃避问题为目的建立的关系,都不得善终。我自始至终只是想融化自己呀,就像某些有情调爱做梦的人想要在樱花树下死去。那样的话再好的男人都和我没有一点关系。假入他们真正走进我的心,我为什么还要选择离开这个世界呢。”
“你因为自身的心理素质等等原因,会比同龄人感受到很多东西。”医生像是在劝慰,“所以也不需要觉得这是自己的错。”
“我知道。您看过《辉夜姬物语》吗,动画片的那个?我到现在都不喜欢它呀。辉夜姬没有得到爱,我就哭泣着入睡——可是假如她得到了,其实也不意味着什么,我也仅仅是心满意足地打个哈欠,然后忘了它,想着自己的事睡去。我与小安老师也是,有时候只值一个哈欠,一个哈欠而已。”艾比说。
“我明白了。”医生开始在夹板上写字。
“我只希望在十八岁生日以前能够每天都梦见小安老师,或者一切能够让我尽情哭泣的人。很久以前曾经有一个小男生,不是我暗恋的那一个,把一棵树上的所有花都摘下来堆在我脚边,我不爱他,年龄也很小,只是被花迷住了。或许我不该说自己融化,让我藏在这些花里,活上一天是一天,就足够了。恋爱是女人才会做的事,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是谁的女人。”
“你希望有人爱着你吗?”医生又问。
“或许我需要,但是我觉得没有人像我爱某些虚无缥缈的事物那般爱我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爱情说到底只能自己和自己讨论吧,几年前我就已经这么想过了。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的生命里有过不完的夏天,它们以文学或者幻想为外衣,外衣随着时间褪去,现在它们在我面前就好像蝉的尸体。不仅仅是无法飞还,它甚至找不回当年幼稚的声音。”
“感到痛苦吗?”
“痛苦得心脏都要裂开了。痛苦得感受不到痛苦了。痛苦得只会胡乱应付当下的生活了。”
“有些答案,可能需要你亲自体会一番,才能知道它应该是什么。”
“我知道。医生,我知道。我可以回去了吗?两小时再说下去就超了。”
“那么,下次见。记得穿多点。”
“下次见。”
艾比默默地重新系上围巾,拎包出去了。在那之后,回家的地铁上,她看见了靠门坐着读电子书的小安老师。她不知道那只葬送曾经,或者是葬送卑微,或者是葬送自己,又或者什么也不葬送的蝉——究竟是被挤碎了,还是突然扑棱棱飞走了。她在那一刻什么也不懂,因为看见的不仅仅是小安老师,还看见了自己的心魔。“老师——”这下不妙,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好像真的要裂开了。小安老师听到那哭音吃惊地抬起头,不等其他好事乘客目光逼视,便给她递上面巾纸。“艾比同学,你怎么了?”她还是不停地发抖:“我走不下去了……”小安老师的眼睛有一点眯:“我可以帮到你吗?”“说的就是你,笨。”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痛快,原来自己还有勇气这样对待想要梦见的人。后来非常幸运,小安老师时间充裕:在一个小站下车之后,艾比开始颠三倒四、一五一十。小安老师起初是试探性地摸了摸她的头顶,后来便让她如愿以偿地像设想过的那样,埋进自己的怀抱。“说起来,老师,一整个夏天,我都没有来找你,你知道是为什么吗?”“为什么?”她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因为我以为自己,就是再困再累,也飞不回你的掌心去了。”
Fin.
①万能青年旅店《十万嬉皮》
②可能有生物学方面的错误,但为了保留想表达的意思,暂时不修改。
③洛尔迦《死于黎明》
④我大概在2015年左右写下的诗
2017年的后记:
我必须写一个后记。
这是非常私人的一个……一个对自己高中毕业以来生活的清算。我可以毫不避讳地说除去恋爱,这里面的艾比就是我本人。从害怕死亡到渴望毁灭,从希望别人爱上自己到对恋爱避之而不及,外向孤独,恋爱恐惧,内心抑郁,全部都是我。或许我就是想半自恋半自虐地用一种不合理的手段展示自己吧,假如读到这里的您仍旧无法原谅我在同人创作上的造次,不必客气了。用艾比来讲述我自己磕磕绊绊的成长故事本身就是错误的,或许也不应该被容忍。
这篇故事思绪混乱,自己重新看一遍,甚至在想是否应该把打了星号的各个部分独立出来分开发布,形式类似连载。但这样的改动怕是挽救不了那些无法统一、无法呼应的意象了。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解释“蝉”是个什么东西,毕竟最初我只是下意识地认为,关于夏天的记忆里应该住着一只“蝉”。我承认所有的意象就像我的心绪一样松散,假如它反倒能够为故事增添更多的可能性,作为一个问题亦悬而未决者,我必定会感到受宠若惊。
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