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st in Yokohama

2020-07-12


写在前面:2017年情人节那天,在北京的一辆公交车上写的。

♪:The Jesus and Mary Chain《Just Like Honey》


“真希望我能睡着。”①

我对身旁的男人说了心里话。这句话和某些时候的他一样看起来是无害的。

“你一个人来横滨?”他听了并没给出什么建议,也没表示什么关心,只是这样笑问。

“我和我姐姐。”

日本人会觉得白天喝酒别有一番风味。不过那总归不是我在第聂伯河畔的沙滩上所司空见惯的。他们更多是呆在小饭馆——居酒屋里先买点酱菜、味增汤、信玄袋、可乐饼什么的,再把啤酒点上,一个人安安静静或吵吵嚷嚷地喝——因为有些工薪阶层到中午更要没完没了地打手机。但是今天我吃午饭的地方没有工薪阶层,只有一个危险得看上去什么都不是的他。他要了Orion还是别的什么牌子的啤酒,喝得很慢,不喝的时候偶尔跟着饭馆里的音乐在吧台上打一打拍子。可能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告诉我一个半真半假玄而又玄的名字,也可能就这么忽悠过去。我无所谓。他长得不太像日本人,像一个日本演员,或者一个日本歌星;这个地方的年轻人都会精心做发型,而他显然比起跟风钻研五花八门的发梳、保湿喷雾还有定型啫喱,更倾向对着乱糟糟的头发一通手抓。说起这个我就会想起自己还在读女校的时候有个长癞痢头的地理老师叫伦尼,经常写粉笔字写到一半去使劲挠头,挠着挠着黑头发都变得灰扑扑——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坐我旁边的那个人没有癞痢头,我除了癞痢头第二讨厌的头皮屑也没有。注意一点看他的眼睛会发现颜色很特别;“托比”,日本人会这样形容。“托比”就是那种上好茶叶泡出来的茶汤颜色吧。他的眉毛和眼睛像一个女人,气场因为这个怪怪的,显得有点说不出的危险。“你姐姐一定没你好看。”我明白了。他看上去像一只很大的猫。

“她可能不符合日本人的审美吧。”

“屁股很大?”

“屁股和胸都很大……胸更大,跟白面口袋似的。”我用吸管拨拉只剩一点冰块在里面的薄荷茶。

他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她是来这儿结婚么?”

“她离婚了。心情很糟糕。”

“你呢?”

“我什么也没有。包括像她那样糟糕的婚姻。”

“我也是。到最后他们只把我自杀的消息当狼来了。”

“你自杀过?”

“经常啊。嘿,看不出来吧?”他似乎是找到了有意思的话题,摩拳擦掌着要讲下去。

“我早就听说日本自杀率高了。”明白了。他就像是一只有怪癖的很大的猫。

“但是自杀很多次怎么都没死的,总没见识过吧?”

“如果你没有自杀未遂,你就是在骗别人。如果你自杀未遂还跟我说这个,就是想在骗我的前提下骗自己。”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会说出这样的心里话。也许是说给自己听的。

大猫一样的男人皱着眉头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嘴唇上衔着白色的羽毛。他的感情是纸做的吗?那样的纸钢笔在上面写字会洇墨,想把它叠起来做信封又轻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带着自己的心事被风远远吹走。我觉得我说了不恰当的话。但是我相信他不会和我一起一语不发。

“可以不回答吗?”

他这样问我。

“别回答了。日本人在这个时候是不是都要一个劲说对不起?”

“因人而异。”

我不说话。

“小姐你有没有割过腕?”他又开始若无其事地晃动着玻璃杯里剩下那一点啤酒。

“没有。但是我戴Choker。”我指着伤疤被遮住的地方。

曾经有人说我气流带刺。我看向那个人的眼睛。或许“托比”指的是某种水鸟的翅膀——还有,明白了,他其实就像是为人所食的妖魔;而气流是那转动的漩涡。他戴领饰,领饰是一块深蓝中透着绿色的宝石——那块宝石下一定有伤疤,伤疤下一定还有一颗黑暗的心。它们一定比Choker和Choker上的小铜牌漂亮;戴着领饰的、他的危险还是那样危险,但那不是去威胁别人,而是随时随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让自己受伤。

“你叫什么名字呀?”他问我。

“娜塔莎。后面的你不会记得了。”我说。

“娜塔莎。”他的目光贴着脖子慢吞吞地舔在我的Choker上。“我的名字是治。”

“真希望我能睡着。”我再一次说。

“在这里,永远?”治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

“不。比起你,我更愿意强忍绝望活在这世上。”薄荷茶里一点冰块也没有了。

“也许我们互相帮得上忙。”治认真地看向我。

“你一定是想和我上床。”其实我没有把握。

“May I?”

危险,危险。

“我看上去是那种会趁着姐姐没回酒店带莫名其妙的人打发时间的女人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问呢?”

“……好吧,实话告诉你,我姐姐住在我楼下,整天就是睡觉。”

“那我们躺在床上一块对着脑门崩一枪她也不会知道的啰?”

“那样我说不定回不了白俄罗斯了。”

“老板结账~连同这位小姐一起!”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从一开始就有,娜塔莎。”

“好吧。”

我从没对一个人这样没办法过。从来没对虚与委蛇这项说话技巧这样依赖过。我敢打包票肯定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依然会很烦人。但是啊,大猫也好,怪癖也罢——“不过是另外一个自己。等待晚上,迎接白天,白天打扫,晚上祈祷,如此而已。这是我们各自的命运,这是我们各自的孤苦,没有一场救赎能轻易了却残生。”②治说出最有水平的话是在我脱光衣服时。他说娜塔莎,给世界留点什么——比如你脖子上的Choker。然后他反倒把解下来的绷带丢得远远的;它们一旦离开他的身体就像是一堆烂布条。真希望我能晚点睡着。但是最后,就像我来到横滨之初就该领悟到的一样,什么都只能事与愿违。我们去有终点的地方游个泳吧。醒来的时候我听见治对我说,并且让一个吻压在我Choker上。嗯。那样我喜欢。

Fin.

①电影《迷失东京》中女主角夏洛特的一句台词。

②确切来源应该是豆瓣上一篇《迷失东京》影评《你和我是孤独的鬼》,作者:梅花开在草丛中。“等待晚上……晚上祈祷”几句来自王菲《新房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