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vely Summer

2020-07-16


写在前面:2019年五月写下的东西,算是第一篇茶茸。不过没有写完,也许它注定写不完。BGM是ラブリーサマーちゃん的《青い瞬きの途中で》。


(1)

周围完全黑下来的时候,乔鲁诺·乔巴拿已经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他的身体蜗居在一层隔膜里,感官也仿佛长出不明不白的隔膜;也许隔膜之外的一切都无比鲜活,可隔膜之内,他的脑袋里只有热与不热,黑与不黑,像是有二进制的幽灵在混沌的中心浮游着。如果1与0会留下字迹,乔鲁诺在“不热”的概念中开辟出“冷”的时候,数不清的1和0已经足够让那片混沌千疮百孔。他想起来了,当黑暗里传来一连串噪音的时候,就会呼吸顺畅,不再觉得酷热难忍。就算是泡在排泄物里,就算是嗓子哑了,肚子饿得没有一点力气,只要噪音的尽头有别的什么,只要他能好好地呼吸……只要能够忘记。隔膜慢慢淡去的时候,乔鲁诺意识到自己撞上了奇妙的死胡同,不依不饶,像一层新的隔膜,隔膜的另一头还有声音幽幽地在问他什么“太阳公公”“月亮婆婆”。那声音问他:到底是多大了才知道的呢,“看到明天的太阳”之类的比喻又是什么时候学会的呢?答案梗在乔鲁诺的喉头盘桓不去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无话可说是因为,能跑出他嘴巴的只有和他脑袋一样混沌的咿咿呀呀,还有永远不合时宜的婴儿啼哭。

他总算在一片崭新的死寂中想通了所有,现在他是婴儿。作为婴儿的他发着烧,被粗心的母亲捂在毯子里,黑暗里的一连串噪音是她掏出钥匙进门回家,然后开了空调;也许她还会去泡泡浴缸,也许她直接在婴儿床边睡倒。不只是婴儿的身份,他甚至从“只要能够忘记”明白了自己的希望不是干爽的尿布,不是一只奶瓶,也不是“看见明天的太阳”(这样的希望太陈腐,而且总是分配不公平),作为婴儿的自己,唯一的希望仅仅是能够忘记自己身在何处。

“忘记”,对于意识到自己是婴儿的他实在是太难,他只能想办法睡觉。乔鲁诺想梦见自己长高长大,像时间倒流,吃剩的鸡骨头变回香喷喷的烤鸡,像一滴巧克力变回一块巧克力,像发霉奶酪变回温温的羊奶。好景不长,他还没有睡着,就被吵醒了。或许婴儿被吵醒可以酝酿一点起床气,可是就像觉没睡成那样,他的起床气根本来不及酝酿好,脸上就被硬邦邦的东西撞了一下,把他痛得要滚出塞不下这个大孩子的襁褓;而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也是他感觉整个身子与同样硬的东西亲密接触的时候。“你走路不带眼睛啊?”有人毫不客气地冲他说着。“有娘生没娘养。”仰躺着的乔鲁诺嘴角抽动,微微伸长脖子,就看到了那人的模样。像一座黑黢黢的山。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那座山便在太阳底下消失了。消失是最好的。他爬起来,跪在摔疼他的地面上,开始查看自己的身体。他长高长大了,不再是襁褓里等着1和0被空调冷风洗刷干净的奄奄一息的婴儿——他长高长大了,发现自己被硬邦邦的东西,也就是那座山挥出的拳头撞击之后,鼻子开始流血。他用手背和指肚交换着擦,脸上手上黏糊糊的。没有人告诉他应该站起来,所以他就在那里等血迹干结,又对着手上组成的几个图案打量了很久,直到小腿又挨了一下。他以为是那座山回来了,但是除了一只破破烂烂的书包,四周什么也没有。

乔鲁诺的结论是,他多半被这只书包砸了。他不用伸长胳膊就能勾到,把它提起来的时候,一本薄薄的课本夹着练习册掉了下来。全都是日本字,练习册上面还有小孩子用铅笔笨笨地写上去的片假名。它们歪七扭八,爬得到处都是,看上去有点吓人;乔鲁诺翻到最后或者最初一页(他先前没注意到自己把练习册拿反了),上面终于有了大人的字迹,写着“汐华初流乃”。这是他的书包嘛,乔鲁诺吸吸鼻子,仿佛鼻血还没流干。他把课本和练习册放到一边,又在书包里掏了一下。书包里没什么东西,也没有幼儿园发的小黄帽子,只有一条巧克力棒,榛仁夹心——还有看了半天才认出原型的、丑丑的千纸鹤。他并不惊异于自己剥开巧克力塞进嘴里的熟练,因为巧克力出现在书包里,就意味着那个他非依赖不可的男人已经登场。进一步说,巧克力有多甜,越来越复杂的不愉快就有多容易被忘记。母亲从那个男人那里拿到的巧克力都是一盒一盒,或者整整一桶,乔鲁诺能分到的不过三四条,其他的都被她大把分给同事,或者随便塞进皮包。乔鲁诺要再长高长大一点才学会偷东西,可那时他已经和母亲随着那个男人在意大利住下;在旁人看来,他无非是刻舟求剑,就算巧克力棒几年之后不停产,结果也是一样。于是他的巧克力棒也好,日本的记忆(或者说“他的日本”)也好,全都在心中无可挽回地沉没。

巧克力棒很好吃,夹在涂层和巧克力酱之间的饼干脆皮是最妙的。只是它一点都不经吃,只吃一根的话还会激起饥饿感。饥饿感上来的时候,乔鲁诺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跪姿,连忙抄起书包,用发麻的双腿站了起来。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又长高长大了一点,模模糊糊的视野也变得清晰,只是不再像泡在橘子汁里那般明亮;这意味着更加复杂的那些不愉快已经在前面等着他,在意大利的那部分童年,也已经不再是乔鲁诺·乔巴拿才能讲好的故事。


(2)

站起来之后,他尝试着摇摇晃晃地跑。凭着记忆跑到了一家商店门口,乔鲁诺在橱窗前站住,为的是看看脸上有没有没擦干净的鼻血印子;如果有,他就会在手上吐点口水,把它们彻底抹干净。没有鼻血印子,于是他开始傻傻地打量自己的锅盖头。顶着锅盖头的自己看上去年龄大概八九岁,穿着背带短裤和衬衫,活脱脱是一个好欺负的外地小孩。乔鲁诺到十一岁才开始年年蹿个子,也是那一年,有女孩子给他写情书。女孩的父亲开冰淇淋店,受着黑帮的关护,经常多给他冰淇淋。他一直想找机会约她出去玩,可直到听说女孩被带去了别的城市,都没有开口。不过十一岁的他总归是有点异性缘,十一岁之前,身边的女孩要不把他当个笑话,要不总在他身上试验她们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清高做派。学得不怎样,乔鲁诺暗暗地想。

看够了锅盖头,他就往冰淇淋店的方向走去,不是为了在柜台后面找那女孩,只是想和老板打个照面。用平时的步调行走的时候,他才发现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像极了遇到黑帮男人的那天。找到冰淇淋店之前,他都下意识地提防着属于他们的、并不存在的脚步声。冰淇淋店也没有人,他终于感到大惑不解了。电视机也关着,冰淇淋在玻璃罩底下的十个格子里盛得满满当当,每个格子都有一把勺子,老板可以用它挖出圆溜溜的冰淇淋球。乔鲁诺再一次查看了四周,再一次确认大街上没有行人之后抬脚跨过隔板,第一次走到了玻璃罩的另外一头。两只脚都站稳之后,他觉得自己又长高长大了。这次不是一点点,而是很多很多;光是看看胳膊腿有多长,他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已经是十五岁的乔鲁诺了。头发还是那么短,背带裤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牛仔裤,如果肩膀和胸脯再结实点,差不多就是大人的轮廓。于是他先前的郁郁不乐消去大半,把书包丢在隔板外头之后,乔鲁诺不慌不忙地拿了空的甜筒,随意挑了两个口味的冰淇淋,并且大方地给自己撒了不少坚果碎。吃到第三口的时候,他望着那不勒斯的这一方角落,听见心里有个声音不合时宜地问:“终于忘记了吗?”

“还没有。”他自言自语,又赶时间似的多吃了三四口。 冰淇淋吃完了,他突发奇想,握住空的甜筒,集中精神。过了足足一分钟,可甜筒还是甜筒。乔鲁诺唉了一声,自暴自弃似地又去挖冰淇淋球。“别吃了。”这声音不是他自己的,完全是别人的。他僵在原地不动了,眼睛稍稍上抬,瞥见一副墨镜。

乔鲁诺认出了墨镜的主人;但是他太吃惊了,吃惊得没有勇气叫出那个人的名字。那个人或许是透过墨镜盯了他一眼,然后也跨过隔板,迈着两条长腿,径直来到他面前。乔鲁诺没有说话,把自己脸上的惊魂未定换成另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死了吗?”他考虑再三,绕过所有再会时的客套话,冲那个人开口。

“你猜。”在乔鲁诺印象里,那个人还活着的时候脸色一直不太好,这不高兴那不高兴是常有的事。但是现在和以往不同了,他咧开嘴巴笑着,好像在拿他寻开心……不对,要是说到“寻开心”,乔鲁诺可以一口咬定,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时他也是这样咧开嘴巴,对乔鲁诺不怀好意地笑着的。他皱起眉头,不快的感觉一点点涌上来。不是因为猜出自己没准已经死了,而是因为对方的态度。为什么老大不小的人总是喜欢说多余的话?

“我不想猜。”他认真地对那个人说,就像刚认识没多久时那样。

“你完了。到此为止了。”那个人的眉毛耸动着。乔鲁诺突然有点想笑,看来还在夹枪带棒的不只是他自己。“所以再问这种问题有什么意思呢?”那个人怪笑着挠自己的后脑勺。“不如聊点别的。反正这里一个人也没有。”

“阿帕基。”乔鲁诺沉住气,终于叫了那个人的名字。

“我想吃冰淇淋,给我一个。”装模作样地戴着墨镜的阿帕基对他要说的话似乎并不感兴趣。

“刚刚让我‘别吃了’、‘别吃了’的又是谁啊。”

“那又怎样。当时只是看你眼珠子快掉进冰淇淋里,就吱个了声。现在你非要吃第二支、第三支我都管不着。我只要自己的冰淇淋。”

“这跟既定印象还真不一样啊。”乔鲁诺嘟哝着,把自己空了的甜筒放到一边。“香草,巧克力,蓝莓,草莓,树莓,酸奶……要什么味道,要几种?”

“香草。香草冰淇淋才算冰淇淋。”阿帕基说。

这又是哪来的论调?乔鲁诺只觉得听着没来由地耳熟。

拿到冰淇淋之后,阿帕基一点也没有傻站在冰柜边上的意思,又迈开他的两条长腿,走到了冰淇淋店外头。因为面对面把捧着的冰淇淋舔干净这种事,要好的人才做得出吧。乔鲁诺吃着第二支冰淇淋,在心里默默地想。没来由的沮丧不是因为阿帕基也在吃冰淇淋。只是就像把勺子再伸进坚果碎里的时候,忽然觉得怎样都无所谓了。一切只是结果被掰开揉碎,比他的生还漫长的掰开揉碎,达不到解脱,也经不起深究。他对着看厌了的那不勒斯街景“咔滋”、“咔滋”地把甜筒啃完,几种口味的冰淇淋化了,黏黏糊糊地纠结在一起,吃进肚子里也不觉得犯恶心。

“你一定很无聊吧?”他冲着不远处的阿帕基说。

“这里没你想的那么糟。就像你活着的时候那样,没那么糟。”

乔鲁诺哦了一声,盘算了一下,还是跨过隔板,书包不捡,头也不回地朝着阿帕基的方向走去。阿帕基知道他会来,因为他又在怪笑了;无所谓,其实都无所谓,乔鲁诺想把沮丧感挤出脑袋。他想,自己已经死了一次,不需要再沮丧了。


(3)

“去音像店吗?”

走了没几步,阿帕基居然回头问他。乔鲁诺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觉得自己似乎比起阿帕基还是笨拙了些,一年以前他信心满满,对计划以内甚至以外的事情都做好了见招拆招的准备,比如被阿帕基这样的人约着一起去音像店。即使与梦想呀希望呀什么的没有最最直接的利害关系,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对阿帕基说一声好;但是如今这个空空荡荡的那不勒斯已经不需要黑帮巨星了(这话似乎冠冕堂皇了些,也许该直说,他不觉得一座空城里能够出人头地,和他的希望一起)。单行道变成了十字路口,他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走了太久太久的异乡人,烈日和干渴困不住他,到了沙漠尽头的城市反而会迷失。也许沙漠里也需要做选择,也有保持单行的一套标准;可如他所见,那套标准如今只是过去式。

因为活着的时候别人对他太信赖,或者太不屑一顾、太理所当然,似乎真的没有人对乔鲁诺说过那句:“你还只是孩子”。假如阿帕基打破了这层算不上禁忌的禁忌,他就得放弃默默跟随,在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上筑巢了。十字路口还不是比喻里的那个。音像店保留着两年前的模样,阿帕基大摇大摆地推开玻璃门,去后两排货架找唱机,他对着门口的收银机出神,像等父母从超市里拎着大包小包出来的孩子。“等等,原来有电啊。”他如梦初醒地开口,不由自主地朝阿帕基那边看去。阿帕基没听见,还在唱机前用脚打着拍子。乔鲁诺晃晃脑袋,刻意绕过他熟悉的杰夫·贝克,随手挑了一张从没见过的专辑,把它塞进唱机。碟片在里头转着,却没听到任何声音。他把音量调高,高到传出声音的那瞬间可能会把耳朵震聋,但是过了很久,还是没有。阿帕基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下耳机晃荡过来,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碟片封套,还故意摘下了墨镜。

“这歌你没听过吧?”他再次怪笑着说。

“那又怎样。”乔鲁诺叹气。

“听不到就别听了呗。”

“我也正有此意。”乔鲁诺把碟片抽出来,放回架子。回到架子那边的时候,他顺手牵羊了一盒录像带;录像带很大,揣不进衣兜,丑丑的书包落在冰淇淋店里,他只好把它夹在腋下,然后盘算起出了音像店后要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应该一个人去看海,如果能把家里的车开起来的话,不仅可以代步,还可以把车开进海里。只要能甩掉阿帕基就行。主动也好,被动也罢,他一直知道怎么和乔鲁诺相处,换成乔鲁诺自己就不是那样了。一年或者更久以前,乔鲁诺把他做选择的“标准”理解为布鲁诺·布加拉提,现在看来,没有了布加拉提,十字路口的阿帕基还是阿帕基……说到底,为什么戴着墨镜,从空城暧昧不明的角落走来的是阿帕基呢。

“终于忘记了吧?”吃冰淇淋时听到的那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又在他心里响了起来。

“忘记又能怎样?我甚至不知道会忘记什么。”乔鲁诺在心里答。

“阿帕基,你忙吗?”应付完那个声音,他开口问身后不知道在干什么的阿帕基。

“现在大家都有大把时间。”

“不忙也好,”乔鲁诺焦躁地深吸一口气,“我要回家了。”

“不打算问点别的?你看上去不怎么搞得清状况嘛。”

“现在终于打算和我单独谈谈了吗?”

“差不多吧。看在我这么愿意费口水的份上。”

“你能再认真起来,我很高兴。”


(4)

“我家很小吧?”乔鲁诺推开虚掩着的家门。如果不会和阿帕基挤到一块,他还想把手在门上多搁一会。家门很厚实,摸起来凉丝丝的,如果债主上门的日子没到,通常是这么开着。玄关不大,鞋柜也相当迷你,因为那个男人对鞋没有什么讲究,母亲也不会把太好的鞋子就这么放在门前。她曾经对乔鲁诺说,她是那种宁愿把自己拖好的地穿着漂亮鞋子踩脏,也不愿意让粗鲁的债主进门时一脚踩上她漂亮鞋子的人。乔鲁诺当时还暗暗地纳闷,能放进鞋柜的漂亮鞋子为什么非要放在脚可以踩到的门前,后来家里大扫除,母亲在床底拎出一个大行李箱(打开之后她心情很好,好过单纯跟儿子嘴上嘀咕漂亮鞋子),看到了里头的鞋子才明白,那个迷你玄关根本放不下嘛。她望着那些考究又张扬的高跟鞋就像望着龙的巢,里头全是金银财宝。不过母亲完全不像龙,母亲的一切都有迹可循……她的小气、懒惰、幼稚、强词夺理、翻旧账、自吹自擂、得过且过,都在他活着的十余年里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却又不曾堕入疯狂和匪夷所思。就是这样普普通通的,日本-意大利女人。就是这样的她把他生下来,带着她所认为的、龙的巢穴。乔鲁诺问她,如果她驯服了(或许还有更多漂亮鞋子的)龙,像童话故事那样生活在一起,结果会变成怎样:“我会打胎呀。”母亲说这话时似乎还是有点罪恶感,不过话都说出来了,傻子都听得出她的一步不让。

“凑合吧。要我说,还能再挤一对双胞胎。”阿帕基跟进屋里,不知道从哪掏出眼镜盒,把摘下的墨镜塞了进去。乔鲁诺的家横宽竖窄,起居室在中间,左边两间房门开着,右边是厨房、浴室,没有书房,饭桌上一片狼藉。靠沙发的那间房是乔鲁诺的,里头有台旧电脑。“他们以为修不好了,其实只是风扇太老。我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用我开出租车的钱自己交网费。”乔鲁诺猜阿帕基对那台电脑有兴趣,就略略说了几句。就像发生在昨天啊,他也盯着电脑,心里暗暗地想。电脑靠床放在长长的窗台前,想用它只能搬板凳蹲着。他用这电脑玩过网络游戏,更小一点的时候,玩扫雷和“蜘蛛纸牌”。母亲有时也用用电脑,一坐就是一晚上,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把睡沙发的乔鲁诺摇醒。电脑里的世界大的可怕,像一只巨大的毛线球,而电脑外头,他要面对的家相当小;也许在他玩着“扫雷”的那时候,太小的家和巨大毛线球有半斤八两的恐怖,但是后来的乔鲁诺也能为此肯定,他宁愿去克服毛线球的恐怖,也不想鼓起勇气把这个家“据为己有”。这是他在电脑上自己写的,不多不少,大概三年前。

当他在人生路上回头,想要看看锅盖头男孩的时候,锅盖头也在回头看。还好他永远没有机会问乔鲁诺,长大之后是不是还会有无路可走的时候。如果真有这样奇妙又让人泄气的事发生,乔鲁诺想,就把问题塞给阿帕基好了。和他的泄气一起。

“你肯定要再问我一遍那个问题吧?”阿帕基一屁股坐到沙发上,随随便便地叉开两条腿。“没用的。”

“没用的意思是,现在你不能说?”乔鲁诺觉得这只是他在坚持不懈地卖关子。“那好。无论我有没有死,我都会离开‘这里’的。‘这里’不合常理的地方太多,是个人都会想逃出去。我就调查一下其他东西吧。”

“请便。”阿帕基怪笑着说。

“事实上,在我见到你之前,你可能不相信,我曾经是个婴儿。然后长高长大,变成幼童,再变成小学生,初中生……”

“在那之前你不是婴儿才活见鬼呢。”阿帕基嘟哝。

“我说的不是你死之前,那个初次见面啊。应该说,我再一次经历了过去的十余年。从头开始,每大一点就想起越多,可以说直到走到那家冰淇淋店,才敢肯定自己是谁。”

“嗯。”

“这是我没头绪的第一件事。第二件事,我在店里吃冰淇淋的时候,想把黄金体验叫出来,但是它没有出现。这样吧,不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回答了。阿帕基,你可以用替身吗?”

“没戏。能的话又怎样。”

“如果能的话,我想求你重播2003年5月的我。如果这里是另一个世界,那5月一定有某天,某天里一定有某个时间,就是我抛下原来那个世界,或者被原来的抛弃了的时候。”

“自己抛弃是死掉了,还是被抛弃意味着死掉了?”阿帕基问乔鲁诺,对那通云里雾里玩味着。

“自己。就像当年的你吧。”

“我没那么偏激。”阿帕基说,“你也没那么偏激吧。”

“是你抛出这个二选一的啊。”

“非也,它显然比开放性还开放性,如果是我问你。”

“你现在说话很像我学校里一个数学老师。”乔鲁诺叹口气,“但是不好意思,你和他我都不知道怎么相处。”

“那是你数学太差。”

“那是因为他经常作业没布置一题,第二天却要班长收齐抄着题目、写满答案的本子。”

“那他可真是个天才。”

“阿帕基,你的数学怎么样?”

“那是神经病才能学好的科目。”

“这么说,你觉得福葛是个神经病了。”

“他跟你说了自己那些破事啊。”

“嗯。我问他的。还有,刚刚我又想起来第三件让人没头绪的事。那件事你有目共睹。”

“音像店呗。放着碟,却听不到声音。”

“这次你知道原因吗?”

“你在所谓的‘有人的那不勒斯’从没听过那张碟里的曲子,到了这里当然也听不到吧。我还是保留最初那两句话,‘你完了,到此为止了’。”

也许是太聪明了,乔鲁诺突然后退两步,眼睛里泛起猛烈的敌意。

“那我更应该想办法离开这里了。”他压低声音说。


(5)

“怎么办呢。”

阿帕基居然打起哈欠。“想打架的话事先说明,现在的我对打架没什么兴趣。不如说,没有替身的情况下只是我单方面把你打趴下吧。”

“是啊,所以你一定很无聊吧?”

乔鲁诺一咬牙。

“我无不无聊用不着你执着,”阿帕基一副没事儿人的样子,“要顶嘴就好好顶,要打架好好打我自然奉陪,不要说你讨厌的废话,也不要说我讨厌的怪话。”

“我不明白,”乔鲁诺打断说,“现在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我真的死了,另一种是在2003年5月的某一天,我被某个‘相当有亲切感’的强力替身攻击,成为了幻觉的俘虏,而你,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又暗地里诱引我接受自己‘死亡’的事实……假如我真的死了,假如你真的是那个死在我前头的男人,你怎么可能会遮遮掩掩,害怕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神经病啊你?”阿帕基唉了一声。

“不错,他活着的时候确实叫过我神经病。”

“我只是想说,心里有了打算没必要一股脑全说出来。”

“好吧。为什么是‘你’找到我?或者不客气地说,为什么选择了他的模样?”

“跟先来到这里的人聊够了,看到你来了,想起还有些话没说完。”

“这不还是模棱两可的。”

“太早讲明白,就都失去兴趣了。你为了自己的事对着我龇牙咧嘴,就挺有趣。至少是我能欣赏的有趣吧。”

“他活着的时候真的没有这么话多。”

“你可闭嘴吧。说得好像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

“我早该明白了。”乔鲁诺说,“跟你走那段路的时候,浑身不自在不是我的错觉,也不是我太敏感。感到沮丧才是真的大错特错了。他还活着的时候我头脑比现在清晰,取舍比现在明确,最重要的是……”

“最重要的是什么?”

“最重要的是我可以不择手段。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原则。”

“这可不就是我讨厌你的地方。”

“是啊,我知道,在他活着的时候。傻子都看得出来。但是被讨厌一点也不会让我不自在。”

“所有人都是这样吗。”

“某人还有忠心耿耿的亲卫队啊。所有人都讨厌我的那一天应该一辈子也不会到来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随便哪个人讨厌你,你都无所谓吗。布加拉提,米斯达,福葛,纳兰迦,还有特里休,还有很多人。老天爷,跟现在的小鬼讲话可真累。”

“觉得累的话就不要兜圈子了。我也是很忙的。如果你不打算说实话,或者现出原形,也不打算攻击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乔鲁诺居然真的冲“阿帕基”厌烦地打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随后毫无留恋地转过身去。


(6)

没有把车开进海里。乔鲁诺再上楼的时候,“阿帕基”还在沙发上纹丝不动。电视开着,里头放着电影,正是乔鲁诺在音像店顺手牵羊的那张DVD。

“喂。”

“我不叫‘喂’,要不是我心情不错,早让你把‘雷欧·阿帕基’在作业本上抄一千八百遍了。”

“好啊,‘阿帕基’。”

于是阿帕基多看了乔鲁诺一眼:“不是打算靠自己解决问题吗?”

“思来想去,还是再来一趟比较现实。”

在乔鲁诺答话前,阿帕基所谓的“心情不错”用眼睛看还确有其事,“现实”二字出口,那点好心情很快便消失了。

“那你走开点,别挡着电视。”

乔鲁诺把自己从电视前面挪开一点。

“你不愿意对我的状况说实话,也不打算在这里攻击我,我质疑你的身份,你似乎还觉得挺有意思。思来想去……”

“思来想去,你思来什么想去?”

是错觉吗,阿帕基显得有点沉不住气。乔鲁诺暗自思忖。

“我按自己对他的了解揣测了一会,大概你并不是别的某个人。”

“是吗。”

“假如我是你,大概也会这么做。抱歉,阿帕基,两年没见,是我多虑了。可能因为觉得再也不会见到你吧。”

“看你这样子,就像发现自己会做代数的小学生。”

“这种比喻我不讨厌哦。”

望着乔鲁诺脸上堆出的笑容,阿帕基翻翻白眼,突然开始叹气。把他和乔鲁诺的比喻放在一起,他露出那副表情仿佛是承认了,自己就是“作业没布置一题,第二天却要收抄着题目、写满答案的本子”,并且用这方式教会乔鲁诺代数的那个人。

“行了,再说我都要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