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more

2020-07-12




『我要去柏林了。我想见K一面。』



『K是我的前男友,大学毕业时分的手。分手之后我去巴黎玩小提琴,他留在柏林学医。其实现在想来小提琴也没那么好玩,只是可以最大程度地转移对某些注定成为曾经的事情的注意力,最大程度溺毙一颗抱有可耻希望的心。巴黎一年,回日本两年。到今天正好两年,假如我现在还在日本的话。但就广播来听我已经远远离开日本领空。我终于要去柏林了。』



不学无术的人打完这行字,略一沉吟,往纸杯里啜一点咖啡,方才继续在键盘上忙碌。他的名字是太宰治——一个发音如同诅咒般甜蜜,鹤唳般白皙的名字:三年前他也有一个名字首字母是K的男朋友,也曾和他一起求学柏林。但太宰治已不再是小提琴手。他改行向痴心人推送遗失的幻梦,或者在随赠附录里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语重心长地种下痛苦,为此,时而在文字中淡淡地玩转,时而又在纸面上惶惶不可终日地惊悸狂乱。综上所述他很讨嫌,但是他又很好:因为除了K,他不再相信有人会,或正在把他死心塌地地爱上。

天阴阴的,却老不下雨。从露天咖啡座另一边吹来的风很冷。太宰治没有闲着,他用指尖近乎殷勤地拼合着往事的温度。



『关于K……在那之前让我先喝一杯咖啡——乍一碰温温的,实际上很烫,装在小号的白色纸杯里。来自一头金发身材苗条的美女乘务员:钴蓝色的漂亮眼睛,抹了点青色眼影;像蝴蝶在眼皮上轻柔地扑扇蹁跹。我出门之前事先温习过德语:Vielen dank, du hast wunderschöne Augen.①好了,讲讲K的事情吧。』

『K与我同岁,很高,快一米九了,跟我一样是日本人,不过头发是罕见的沙金色,后脑勺那边还留了很长一绺并拿橡皮筋扎住,戴无框眼镜,是个不苟言笑的俊男。还有,K也很怀旧,有时候甚至做派保守。不知是不是这一点让他成绩一直比我好。学习之余K会偷偷写诗,古意盎然的五七五,英语写的十四行。都有。写给风,光,云,月,草,木,花,石,写给不可思议的现实,写给事实的运命,写给生在我们之间亦亡在我们面前的,“Drama”②……

『好想笑哦。但也许正因为K是那么闷的一个人,我才总是忍不住替他为好笑的事笑出来。

『K一点也不爱笑,一点也不。其他没有了。总之,K就是这么一个人。』



『——对了,我差点忘了说:K是一个寡欲的人,很少主动来贴我,就算过来贴我,也会在插入之前早早地得到满足。』

『这就完了?我总要问上这一句。这就完了,这真的就完了。他总是单方面见好就收。说来奇怪,我开玩笑时他发起火来那是一点不含糊,会拿课本砸我(那种厚得要死的《德国医学大辞典》),拿笔点我,拿卷子抽我;有次玩笑开得比较贱,他一发狠用空手道黑带的大招掀了我……可到床上他显得比谁都不冲动。比谁都那啥冷静沉着。不懂,真是一点都不懂。好在K总归还是有感觉的人,换言之总归还是个有生理需求的成年男性,想做时就会做,不会因为上述或多或少提到的在我看来有点养生味道的臭讲究就憋着不做……不过他要是真的憋着不做我也可能只会把它理解为一如既往地见好就收。据我记忆他一周有两次见好就收;见好没收或许也有规律,毕竟K的生活方方面面都无比规律,可惜我记不得了……』

『他说遇见我是他这辈子最不讲规律最破坏规律的一件事。遇见我算什么?我听了这话从后面搂住他脖子亲吻侧边的皮肤,闻见洗发香精凉丝丝的清洁气味;那种香型现在想来真是接近消毒水。你要喜欢我那才算破坏规律咧。那个下午他见了我的好。但直到第一次来完都迟迟没有收。他去洗澡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卧室里看着亮到有点刺眼的阳光透过窗纱径直打到眼前来。那时我想着窗纱也好真理也罢,向上飘就向上飘,向下跑就向下跑;有花便开花吧,没有花就没有花吧;瓦雷里就瓦雷里吧,魏尔伦就魏尔伦吧,帕斯卡就帕斯卡吧。老头透过银幕说你们所要做的不过是“Whatever works”:说来奇怪,文化人都觉得伍迪·艾伦聪明,可说起老头,却总觉得他在装疯卖傻。我跟K一起看了他的《安妮·霍尔》,并在男女主角排队买电影票的那一段对着屏幕一块哈哈大笑。后来K穿着换洗衣服进卧室,递给我一小瓶冰过的梅酒。热天喝这个太棒了。梅酒,我现在想起来那好像是大二暑假的第一天发生的事情。傍晚我跟K去市中心百货那边吃刺身和加州卷,还去录像厅看了第二遍《广岛之恋》。也许这世上只有K,能近乎完美地告诉我,什么叫假日,什么叫在假日里心情愉悦又万无一失地有事可做。』



『我想看看,偷偷地看,实在不行就光明正大地看。总之我想知道,K现在过得怎样。他会不会已经剪了脑后那绺长头发?他会不会把眼镜架子换掉?他还戴那只超旧但走得超准的表吗?他还会不会没日没夜地在图书馆奋战?他还会不会去看博物馆里的希腊神庙残片?会不会坚持去老地方买那种大杯的黑咖啡?会不会跟女孩发生关系?会不会一个人做饭?或做饭给某个人吃?会不会拿着拍立得去拍学生公寓后面那些蔷薇,或是干脆到植物园全然外行地研究蝴蝶?……总之,他还那么一丝不苟井井有条地生活着吗?』

『还有,此刻,他是庆幸我已不在,还是不免感到些微孤独?』



『我有一张照片。』

太宰治从小桌上重拿起信封,把那张印在拍立得相纸上的柏林街景抖落出来,眯起眼看。那是K和他当年常去买面包的地方,很偏僻,但面包烤得很好吃,特别是“Creme - Box”,“奶油盒子”更是让他即使是去了美食久负盛名的巴黎也没找到跟那家做得一样好的。照片里面包店的橱窗上贴了雪人驯鹿圣诞树之类的贴纸,行人脚下一层盐样的积雪,店里灯光暖黄,有小孩模模糊糊的影子浮在玻璃店门结的霜花上;影子朝摄影师画了一个笑脸。霜花融化,从玻璃那头还能隐约看见孩子的几颗小白牙。太宰治把照片怅然若失地翻过来。“Frohe Weihnachten”——圣诞快乐。K在背面工工整整地写道。Frohe Weihnachten.他不是不记得在柏林的那几年里这类祝福后面总挨着K的吻。

K的嘴唇适合接吻;适合接那种甜蜜到让人不敢往深了去接的吻,适合接那种让人害怕自己会哭,会整个儿陷进去的吻。太宰治半阖上眼睛这样回想,手指来回抚摸着嘴唇。缓了一会儿之后他把照片塞回信封里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再晃掉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小泡泡,继续打起了字。

好想吃“Creme-Box”,好怕接吻。

他想。



『十个小时的航程结束,我拿着K给的照片从机场坐上了通往柏林市区的地铁。看看手表,东京时间十八点半,柏林这里十点半。到酒店勉强吃了一点东西,睡到下午三点左右爬起来。我坐在床上给自己放了好久空镜头。』

『窗前是一方白色的薄纱,对面的高楼大厦是一片鼠灰色和钢蓝色犬牙交错成的遥远和喧嚣。尚未鼓起勇气回首前尘,眼前便已皆是可耻的过往。Hallo Berlin, lange nicht gesehen.③我曾经想死在这里。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但终究我来了,并且隔着玻璃都能感受到那令人难过的、形而上气质的活力。为此我真想逃跑,逃跑,逃跑,把所有的心理准备一瞬间都变成不算数的东西。Hallo Berlin, hallo traurig.④尖锐干涩的影子使脑海一片阴鸷。我不会像K那样告诉自己要做个敢作敢当的男人什么的,大部分时间我只是坐在那里听天由命。』

『好在最后影子还是变成了来时结下的执念,虽然没有最初那样强烈,但也足够支撑我走出门去,到大街上把K的踪迹找寻。』

『——K。』

『一月,街上依旧有积雪。柏林不像巴黎,没那么多人牵狗抱猫地从我身边穿行而过。雪全部化尽时沥青路面和人行道上会迎来年初第一批滑板少年。我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慢慢地走,听一支歌。我喜欢德国小樱桃和Silbermond,K喜欢Coldplay跟神秘园。我们都是整张专辑整张专辑地听歌。间奏响起时我走到十字路口,一抬头发现发现天上有点下雪;德国小樱桃甜甜轻轻地哼着,细如米粒的轻雪柔柔地降着,柏林这个自以为永不会走失的小孩子细细碎碎地哭着。我忽然想起自己曾对着挑着一根希尔顿,看巴黎旺多姆广场日出的中原中也幽幽地开口说,我是一个柏林人。中原中也笑得很轻蔑:可于那时的我而言,那是地狱里的一季,是烈酒与刺刀的狰狞,是玫瑰浑浊华美的醺然醉意。』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与K是如何分手的对吗?就是因为上述这些。』

『非法的汪洋。非法的诗与性。我为最讨厌的人谋杀小提琴;灵光铺展,华宴添酒回灯地盛开。你不该写那该死的鸟雀在你的醉舟之上大泄其便!你不该荒唐地骄傲于你的旗帜与火焰!我更不该拉那首《魔鬼的颤音》,让情欲的光芒在侏儒的眼里旺盛地闪现!中原中也,啊,说了这么多,比起K,我果然还是更讨厌中原中也。』

『海明威是怎么说的?“不管你的作品多么好,只会招来我的讨厌——因为只有我才是最好的。”这是使我旅居巴黎的、无可净化的祸根,亦是在我和中原中也之间相持不下的某种毒辣的斗志。决一胜负!』

『我知道自己把那段在他人看来最为璀璨离奇的经历硬是写成了谜。只有一件事众所周知:最后我不是天才的,天才不是我的——他向世界要了一把叉,取了一滴火⑤,告诉包括我在内的很多人,说,艺术是一件蠢事。他决绝如此,我最终也醒悟过来了;我们的斗志本不相同。我是要他使我凌辱,使我心甘情愿地低到尘埃里去,又在以太上献出我的花朵;我是要让他杀了我,或者宣誓对我的占有,我是要让他以他的狂傲和造作对人世诵出爱情的极致解读。我与他不对称地角逐争斗。最后他明显没有得到满足,而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何止艺术是蠢事呢,巴黎一年也是容不得分说的,铁水般炽热、花火般喷溅的、传奇的虚无:所以我才会回日本,所以我才直到现在还拒绝关心有关巴黎天才诗人兼提琴手的任何事情。我最受不了中原中也了。我最受不了顶级的人类了。』

『……K。』

『似乎比起中原中也K一点也不优秀。比起中原中也带我见识到的那些人K也依旧不优秀。』

『首先K不是自命不凡的傻瓜,神圣不是他所关心的话题,更不是他非嚼烂不可的譬喻;K从来不是那种顶级的人类,雍容的金字塔尖。K的房间里有两幅书法,两个字的那幅用的是正楷,四个字的那幅用的是行书。“理想”,“晴耕雨读”。K的理想接近约翰·列侬,K也确实很喜欢在雨天读书——譬如那,“朝露之清爽可爱兮,晚霞亦明媚而动人”……』

『……』

『我忍不住要问,我是生活在巨大的区别中,还是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K与中原中也,两个让我产生过信任,让我有勇气去放手一搏,去对自己爱别人的能力一试身手的人,他们之间存在着的于我而言是区别还是差距?这真的是很痛苦的问题:区别和差距之间的判定直接拷问了我的曾经。啊啊,别问了,你看得出来那个时候我自以为认清的是差距。啊啊,分手的时候难看死了,容我说句明白话:特别是K难看死了,宇宙无敌级别的难看,疯子不像疯子白痴不像白痴。我他妈都快被活活笑死。揍我啊,我说,打这里。即使那时我恨不得要直接从学生公寓十一层跳下去地甩掉他,但总的来说我这辈子还真没拒绝过谁对我的杀意。』

『他要是揍我,情况还稍微好些;他要是掐死我,故事还稍微耸人听闻地精彩些。』

『当时的我这样指名道姓骂过的,不止K一个。中原中也也在这行列:我之所以这样无所顾忌还是因为那本该是区别的差距。中原中也是什么人?他把自己当天使,当神仙,当缪斯的宠儿,还大放厥词地说有道德的人没神性,有神性的人用不着道德。我骂有神性的中原中也混蛋,他便也不逞多让,甚至和我一样觉得刺激痛快。我骂有道德的K混蛋,那么K就会实实在在,且正合我意地被伤害。我要做坏人,至少可以说,当时我一门心思要做定坏人,因为我着了魔的想靠近一个无所谓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的人;我要一决胜负,我要从里到外地坏透。我要让讨厌我一如我讨厌他的那个人为了我低下头,又不顾一切地想要反过来把我征服,我还要在通感冥合中成为孤高的幻觉者,把那个引路的所谓绝世天才推下平凡卑贱的时空。关于中原中也我之前已经说得够多了。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争斗,那些跨越物质意识两大存在体的争斗,我不知道自己该无可奈何地狞笑,还是捶胸顿足地哀哭;我更不知道我能不能公平公正回忆最讨厌的人,正如我不知道K如何回忆我。』

『或许偶尔带笑,或许永久沉默。』

『我很恶劣。既没有道德,也没有神性。但假如现在我能看见K,K能见到我,对视上一秒两秒,我想我还能有些微的、不合情理的信心,判断自己生而为人。他在哪里?』

『他为什么不能无处不在?』



太宰治蜷起打字的十指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晚间的空气凉丝丝的。他心里满是说不出的难受。他一般难受时会察言观色地笑,极端难受时会旁若无人地哭。但相较回忆中原中也时那种激烈的痛楚,那种难受不如说是种对苦尽甘来有所期待却又回天乏术的,刻骨的辛酸,辛酸的折磨。他闭上眼睛,只是呼吸,坐了很久很久。咖啡座放什么《童年情景》组曲呢,太宰治又不是不知道他自己只是鼓起勇气幻想去柏林找一次K,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只是鼓起勇气承认自己留不住任何任何任何任何任何任何甜美。“神性”的炽烈的甜美,“道德”的皎洁的甜美;耻辱。遗弃。丢失。低落。错过。他人即地狱,哀莫大于心不死。他头疼。他犯晕乎,他写不下去,他觉得自己好傻,他觉得自己白活了。

“K……”

他用伤心的变了调的声音说。



『我的身体现在依旧在柏林街头有所希冀地闲晃。久等了。』

『其实讲了这么多,我打心里觉得我的故事,或者说我讲故事的能力远远不比不上这座有雪的城市来得更吸引人:回忆里的曾经永远充斥着错误,有些致命,有些让你自以为是不假思索地满足。但是下雪对我来说从来都没有错误啊。我喜欢看像柏林这样的城市下雪。我是一个专门在纸上制造错误的人,看过单纯直白的美丽,就会有灵感制造美丽的错误。好吧总而言之,我刚去了几个K下午可能会去的小地方:无印良品,年迈中国夫妇开的杂货店,还有某个可以买到便宜外文书的罕为人知的去处。去杂货店时中国夫妇认出了我。于是我便去店里面假装心平气和地小坐顺带蹭电暖炉。他们请我吃了几块豌豆黄,那种包在锡纸里面压实了的糕点,甜的,很好吃,但一不小心可能会散掉。K似乎没跟任何不知情的人说过我去了哪里。对我重现柏林,中国夫妇也只是表示了单纯的吃惊。你去哪儿了?』

『哦,被那什么爱乐乐团挖去当首席。我笑说,首席小提琴手。K没告诉你们吗?我不放心,又试探了一句。他们连连摇头。他只说他跟宿舍搬走了。在这里提一下:我并不是K的校友。至于说他成绩比我好也是我的估测。我知道中国夫妇很传统也很谨慎,他们也许因为多种原因关心别人,但总归不会多问。K一定很想你!他说他们看得出来。我说必须想我呀,我长得这么好看性格又这么招人疼——最后我拿了一两块豌豆黄塞进衣兜里出店,跟他们道了别。K很想我?』

『我想笑,又想偷偷地哭。』



『“思念具有旺盛到疼痛的生命力,正如黑夜滑向黎明,我奔向你。”』

『这是K的情诗。』



『好大的风。要去的地方只剩面包店,我的预感从未如此强烈,如此清晰。K一定在那里吧。可正是因为K一定在那里我才万般情怯。我知道,都走到红绿灯附近,都走到柯达相机店门口了,再往右边拐一个弯,走进长爬山虎和忍冬的白色小巷子,踏过一片脚印稀疏的湿雪,到了头,向左走就是面包店,就是奶油盒子,就是K——』

『——所以,Whatever works? 』

『不行啊。』



『……别怪我岔开话题,就问一句:你看过卓别林吗?』

『我在各种笔记本上都画过那种脸上除了那撮胡子什么也没有的卓别林。卓别林很像我自己,在那种严肃的电影里插入一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段子方面尤其。反正变着法子拼命出糗,拼命“作劫”,拼命使自己无地自容。一无所有。卓别林噘着嘴歪在公园的长椅上。卓别林在特写里笑嘻嘻的。卓别林突然拎着拐杖学小鸭子走。卓别林跑起来摔了大跟头。为什么好的喜剧都是默片呢?我猜是因为认真的傻事不需要台词。卓别林吊威亚,卓别林打拳击。我们都知道制造笑料的手法分升格镜头和降格镜头两种:可不论升格还是降格,大概只有K,不,一定只有K,会在旁边对卓别林说,等一等,或者,跟上我。』

『我当然等你,我当然跟你走。』

『那个时候的他,在卓别林看来语气最严肃,眉眼最温柔——面对那种随之而来的幸福卓别林只有做好疼痛的准备才能从中逃脱。』



『我烦躁地偏过头去排解纷杂的尴尬。然后我在巷口边的咖啡店里,透过落地窗忽然瞄到了K。』



『我承受不住,真的一点也承受不住,还没来得及笑眼泪轰的一声就下来了。』

『是机缘巧合的跟K在某瞬间很像的陌生人什么的?或者干脆就是思念对我只有一瞬间那么短的施舍?他是变出来的。他跟一帮人排队,看咖啡机里打出奶泡和咖啡,就像我宇宙无敌熟悉的那样,穿着风衣,偶尔抬腕对对表,在吧台前挺直腰背。他一点都没有变,头发没变,眼神没变,相貌没变,身材没变,什么都没变。他果然是变出来的。他能变出来就是最大的逆转——K,原来你在这里,不要看我,你没有什么好说,我也不要自己有什么好说,你在这里,我好想念你,想念你想念到蚀了心,想念到每天几乎送了命,想念到现在几乎不敢看你。我最喜欢你了,最最最最喜欢,从你陪我一块练琴一块买东西一块散步起就喜欢你。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我是世界上最想见你的人。你在这里,我好伤心,我好幸运,我觉得我在过节。我想念你,我喜欢你,我心疼你,我有愧于你,我再也不要离开你,K,我……』

“结束吧!”

太宰治忽然发起疯把一个破折号按键死死摁了很久很久。文档上的横杠爬爬爬,歇斯底里了一般越爬越多越爬越多。他是真的为K哭了,他是真的为K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哭了。结束吧真的结束吧,他很傻很讨嫌很失败失败到不是人。他想死。“人活着怎么就这么累?怎么就这么荒诞不经?”他问自己,他问神,他问掌握经验的天地。横杠哗哗哗占据着屏幕,就像飞了起来,就像快止不住了。他以为自己可以一决胜负!再不济也能全身而退地逃脱!他都没有跟那个小说里的K说上半句话……

“结束吧。”

太宰治万念俱灰般地对着键盘打了一拳,紧紧蜷起了十指,狠狠挤出眼眶里剩下的泪水,忍着哭声。

“我,结束吧……”



可什么也不能结束。生活是这样子啊。

你该让天穹拥抱空气。你该让大地缀满生机。

你该让那个人有机会奔向你。

拥抱你。

拾得再一次应约,拥抱你的能力。



……不知什么时候太宰治发觉自己左边脸颊多了纸巾细柔的触感,在日本没有人会替他做到这个地步。他猛回过头去。一个神色忧虑面容疲倦,穿风衣戴无框眼镜的,脑后留沙金色长头发的男人——手上戴着很旧的腕表,手里拿着新抽出的另一张纸巾。好久不见。



Fin.



①(德语)谢谢你小姐,你眼睛很漂亮。

②来自国木田独步生前的日记(节选,夏丏尊译)

③(德语)你好柏林,好久不见。

④(德语)你好柏林,你好忧愁。

⑤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之夜》


后日谈:《死于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