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于2017年,参考了苏轼《放鹤亭记》。梭罗(半原创角色,文野二次创作)第一人称。
云龙山人寄信说:“你来我家吧。给你看个好东西。”
于是我抛荒豆田,从长安郊外坐马车去他住的地方。云龙山人的家先前去过一次;但值得注意的是此云龙山人非彼云龙山人,寄信给我的云龙山人实际上是老云龙山人的单传徒弟。现任云龙山人并不是没有叫得响的大名,只是那五个字读来麻烦,恐怕他恩师也要觉得吃力,所以如今干脆舍繁就简:反正山上住不了几个人,我朋友为这个也没介怀到非要重新起个号不可的地步。马车走了三天三夜,在江边放下我,码头等船又等了半天多。船行一晚,待到鸡鸣时分,云龙山人住的地方已经很近了。云龙山人不住云龙山,山是四方山,渡口是风河口。我在风河口下船,吃过了早饭,打听好去路,便往山上走。
云龙山人见到我,第一个动作是像他师傅那样耸起眉毛,好像大白天见了活鬼。“你还真来了啊?”他终于开口说话,心神不宁地挠着头。“我倒希望那信半路上就丢了。”“好东西不好了吗?”他这副窘样子,我看了只是笑。“怎么跟你说呢,唉。不过你来了就待这吧,我这就去给你沏茶。”
晨雾未散,东方浮现极美丽的金红。山人穿着师傅留下的白衣服。他年逾加冠,文武双全,山下无论男女老少,都觉得这人有点仙风道骨。可是他不是,他没有。
“老朋友啊,你不知道,山下的人把你家叫做神仙庙。”
“神经病!”山人把茶盏给了我。
“我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我揭开盖子问。
“两年以前。你还是老样子?”
“长安脚跟下种豆子。想进行商业活动的话,就烙几张大饼送到城里去。”
山人乐了:“那还不如卖肉夹馍。”
“我已经很少吃肉了。”我回答说。
“老庄之类的书还读吗?”
“爱不释手。”
“那是好事。反正你来中原,不是为当什么师尊大儒。”
“你说的好东西究竟是什么呢?”
这一直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喝完茶我就带你去。”
谈及这样东西山人表情真的很复杂。
“喂,起来了!”
地上那个衣着华丽的人翻了一个身,继续暴睡。
“而且谁叫你睡地上的!”
对方怎么会应答。
“唉,你看到了吧……就是它。”山人蹲在小房间的地上叹着气对我说。
“他是谁?”睡到不省人事的男子年龄乍看去与山人差不了多少,发如鸦羽,眉清目秀。
“后山飞过来,一头撞在屋檐上的鹤。”
我相信山人不打诳语,也不说胡话。
“然后你把他养了起来?”
“是啊。不过它可能脑子有病,成天就是在我屋子里睡觉、睡觉。”山人白了那只鹤变成的男子一眼。
“他又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呢。”
“在写信之前吧。某天晚上,悄无声息。不可思议。”
“那真是不可思议!”我这样附和。
“不过它也不是长眠不醒。需要一点手段。”
“亨利,你要看吗?”
“嗯,我想跟他聊聊天。”
“好,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免得伤到你。”
“OK。”
“起!”
退到过道里后,我眼看山人一声怒吼把鹤拖着猛甩了几圈,脱手之后砰地一声巨响,房间为此都晃了几晃。
“我忍你忍到日上三竿了!”山人指着倒霉的鹤进一步恐吓说。
“你好,我想吃蟹。”
一本正经的话没说完,鹤又挨山人的揍了。
“神经病!我都快被你弄得尴尬死了!你见人难道不告诉别人自己什么名字?”
“唉,好吧,我最帅。”鹤哗地一甩大袖子表示自己确实很帅。
“再说一遍?”山人的手都快戳到人家鼻子上去了。
“你好,我姓太宰,名治。”鹤立马不闹了。
“鹤也有名姓的吗?”我问。
“怎么乐意怎么起的。要不你像他那样叫阿治咯。”
“好,我是亨利•戴维•梭罗,叫我亨利就行了。”
“亨利是西域来的,比回鹘还远的一个地方。”山人替我介绍。
“罗马。”
“罗马话难学吗?”
“你肯定听不懂的。”山人对阿治说。
“哦!有没有咸菜之外的东西下粥?”
山人马上严肃:“这几天不准动那瓶腐乳!”
阿治又悻悻地哦了一声,然后拿筷子对付刚到手的白粥。
“他像一个小孩子。”我笑着说。
“是啊,我显老。”山人叹息一声。
“不,老哥,你还是条青年才俊。”阿治边吃边含混不清地插嘴。
“他叫你‘老哥’啊?”我忍俊不禁。
“叫法多了去了。”山人耸肩强笑。
“我咋不知道?”
“吃你的,别插嘴!”
“你这,我大小跟你也是平辈……”
“那就更应该有点食不言寝不语的样子!”
“哦!”
“还有什么呢?”我继续好奇下去。
“龙哥,云龙阿妈,国木田君之类的。”
“龙哥,嗯,很适合。”我说。
山人苦笑:“你这么说我我就非常意外了。”
“以后我也叫你龙哥吧。”
“求你,别,别。”山人赶紧摆手。
“有那白痴一个就够喝一壶了。”
“我才不白痴。”阿治搁下碗埋怨一句。
“哦。”山人面无表情。
“唉唉,龙哥你这么不待见鹤,我还是去洗洗睡吧。”阿治的表情很沉痛。
“才刚醒又去睡,像什么样子!”山人一拍阿治放碗的小桌子。
“你会飞吗?”突然想到这点,赶紧问了阿治一句。
“有伤,不会。没伤也不想再飞。”
“你看它气人不气人。”
“我们又有多了解鹤呢?”我好心帮衬了一句。
“因人而异。我所看到的鹤,生在后山,小的时候每天早上提桶打水,抬起头,可以看到它们在天上一排排飞过。天晴去河里洗衣服,他们在上游,我在下游。一只鹤不会飞到底还有什么自由。”
“我飞过的。这不是飞过头,撞上你家了吗。”
“你能飞到山顶,飞到更远的地方,飞得谁也看不到,谁也找不到。”山人继续说。
“那可不是自由,是孤独,是‘漂浮’。”
阿治的声音忽然冷淡了。我不说话,山人也只是沉默。
“嘛,你在真正懂得孤独的滋味前,早就坠落了。说什么会飞不会飞,大写的累赘而已。”阿治耸耸肩,一副要杀要剐随山人便的样子。
“我真的去睡了哦,妈咪!”
然后见山人不答,站起身来就这么走了。
“他顶嘴,龙哥。”我凑到山人耳边悄声说。原以为山人会扭过头来狠狠瞪我一眼,但他没有。直到最后都没有。
“你想赶他走么,老友?”
我看着山人取出去年的樱花,放在一只木碗里,浇上滚水,慢慢等它在碗里舒展每一片花瓣。
“这是师傅的手艺。你看,就像在树上新摘下来的一样。”
我不确定自己是否听懂了山人的答非所问。
“如今亡人尸骨未寒。我得守在这里,至少尽了道义,也让师傅走得放心。”
“所以你希望阿治能飞?”
“我希望那些被我在乎着的,不是我。”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微笑:“可他真的很想和你一起生活。”
“不,它是鹤,我是人。那样我会有罪恶感,因为,人有人的束缚与蒙蔽,鹤却有鹤与生俱来的自由。”
“你是不是对他有一点过分的期望呢?”我压低声音说。
“不,相反,我只是希望它自由,希望它走正确的道路。”
“既然自由,就无所谓正确不正确了呀。你给他选择权,他就会选择你这里。这到底是正确呢,还是自由呢,还是又正确又自由呢?”
“我被你绕晕了。”山人不耐烦地说。“我不知道。但是,解决方法总会有的。”
“我们又有多了解鹤呢?”我叹息说。
“我不知道!”
樱花晃晃悠悠,不受影响地在水上漂浮。
“我就是,喜欢上了它。”
沉默良久,山人突然又开了口。
“他是很漂亮的一个人。”
“也是很漂亮的一只鹤。它第一次顶着早上的太阳,穿着你刚才看到的那套衣服来见我,找我说话的时候,我觉得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抽痛着死掉了,但又有另外一个地方好像代替死去的那部分永远不会死去。就是那样的漂亮。”山人捧起那只碗,我同他一块起身,往那个小房间走去。“别怪我舞文弄墨,这还只是随口一说。”
我笑了:“我知道。”
“亨利,你读老庄,一定明白‘人各有命’的道理。我和它也是这样。”
“你觉得他住在你这里,只会受委屈?”
“特别指它选择变成一个人。”
“可我想以他的性格,他留在这里的目的很单纯,不是为了什么报恩。”
“不是又怎样呢,我并不能给它什么。‘坐观垂钓者’尚且‘徒有羡鱼情’,更何况领会了什么是‘闲云野鹤’?人间不是它呆的地方,总有一天它会失望的。”
“而你是会让他最失望的那个?”
“一定会的。”
“你说的自由何尝不是痛苦呢。”
“那也比活在人间强得多啊。”
“你有没有问过阿治,他到底怎么想?”
话说到这里,我们刚好在门外停住脚步。
山人低头看看樱花,神色很凝重。
“要不你等我一会儿,到处转一转走一走。”
“OK,金簪子掉到井里,有你的,只是你的。”
“哦,OK。”
山人学着我的腔调应了一句,然后推开那扇小门。
我决定下山,再去风河口走一走,尽量把时间打发掉。下山比上山快,晌午未至就到了码头。路过集市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和她奶奶缠着我要我买她们的玉佩,我看那成色,可能还没有她奶奶手上的拐棍一半值钱。但是药房前面卖的金鱼就有意思了。我花了三文钱捞下五六只金鱼,又花一文钱要来一只汤碗,碗里盛满清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如今质疑这种喜乐的究竟是惠施还是庄周?金鱼的尾巴在水里摆来摆去,好似浣女在溪涧抖开薄纱;薄纱轻得很,迎着流水,像橘色的墨汁那样晕散。虽然山人做菜不坏,但我还是决定在山下找一家饭馆。“您要不要再尝尝咱们枣泥馅儿的山药糕?”
“能带走么?”我放下碗筷问。
小扣柴扉久不开,说的就是我了。
不过山人的家门不是柴扉,要是有天没钱了,拆下卖掉还能换个好价钱。“老友,龙哥!”我试图幽上一默。“你们至少要来一个人把门打开啊!”
结果开门的是阿治。
“龙哥在哪里呢?”
阿治眼馋地盯着我手里的礼物盒:“在里面呢。”
“你下山啦?买的什么好东西……金鱼。还有……”碗留下,盒子却被阿治拿了:“哇,点心!”
“吃一点吧,不过别吃光了。”
“多少钱啊?”
“也就捞二三十只金鱼的价钱吧。”
“这样。”阿治手快,已经拿了一个送进嘴里。“谢啦。”
“他在喝茶的地方?”
“没有啦,在我那里,睡在地板上。”
我感到无比吃惊。
阿治没有带我去喝茶的地方,也没有带我去那间据说睡着山人的小房间里。
“你看这一树花。”
“他有跟你说什么吗?”我看着枝头不时洒下淡粉色的细细小雪,他们的事还是无法不放在心上。
“‘望帝春心托杜鹃’,现在他就差‘庄生晓梦迷蝴蝶’。我在房间布下了结界,你懂我意思吧?”
“你还会法术?”
“雕虫小技,雕虫小技,让他做个梦而已。”
“他本来是想跟你谈关于‘飞’的事情的。”我正色说。
“我在屋里听到啦,所以才作的法嘛。”
“我猜一下。你让他在梦里做了一回鹤?”
“让他看看,没有他的时候我过得多自由。”
我听罢不免黯然,继而沉默。
“你喜欢他,还是向往人的生活?”想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出这一句。
“他首先是他自己吧。我想和他一起生活,希望他不要为了一个似乎很崇高很慈悲为怀的名义让我走。”
我们彼此又有多了解彼此呢。
“他在这世界上最怕的不是鬼,阿治。应该是看你受他的苦,而彼此为了彼此自私的爱,又不能逃脱。”
“无私的爱又会是什么呢。无私的爱多半属于他特别想见识的那片天空。我看他也梦得差不多了,咱们进屋去吧。不过你还是现在茶室躲一躲,我还要揭符呢。”
一瓣樱花落到阿治的头发上。我们的脚下亦有一圈灿烂小径。有情的落红荡在小碗里,打翻了解放出来,他们的故事也会跟着化为东行向海的涓涓细流。必要的前提是有所行动。
以上,是我在四方山的部分所见所闻;以下,是我一厢情愿的畅想——起因源自无聊和无知。
阿治把梭罗——我,留在茶室,自己穿过长长的走廊,走进小房间里。实际上他开门开得非常非常犹豫,比起跟梭罗在花下你一言我一语,称不上是轻松自如。事与愿违该怎么办呢,他还没想出什么办法能让自己心里不那么难过。门开了。樱花和水泼到了地上,碗不见了,房间里空空荡荡的没有人。“或许他很早就醒来,自己往书房去了。”他轻轻皱着眉头想。然后悄无声息地,山人的手指搭在了他肩膀上。
“别回头。”
他听见山人这样说。但阿治才不听呢,他要把所有所有的绝望和希望都从身体里解放出来。
砰咚!这声响不会惊动茶室闲坐的梭罗。
“不要这个样子,国木田独步。看着我呀。”
已经很少有人会这样直呼山人的名字了。
“正是因为可以在空中翱翔,才会在畏惧展翅的那一刻忘却疾风。这不是梦,对吧?”
“很可惜,很高兴。不是。”
阿治伏在山人身上说。
“我在那些早晨,那些溪涧看见你飞行时,觉得你是天空之子,了无挂牵,悠游于物化之外,是世界上最美的生物。”
“你喜欢鹤,却要时时刻刻管着我。”
“既然你选择做一个人,做人就有做人的规矩。”
“尤其是做你的人吗?”阿治开心地微笑起来。
“那还用说。总之你也看到了,我这个人……很麻烦。”
“还很讲三从四德?”
“我讲什么三从四德!神经病。”
“那还有什么是你觉得我在这里活不下去的啊?”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切!”这话阿治就不爱听了。
“等等,你是不是嫌多一张嘴太浪费钱了所以……”
“没有这回事!”
“哎呀,不早说!那干脆散了吧,您哪,智效一国,行比一乡,德合一君。”阿治从山人身上起来,拍拍屁股就要走。
“喂!”山人是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龙哥你干嘛呢,几岁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阿治明显是欲擒故纵。
山人尴尬死了:“其实我可以养你……”
“你养我,多不自由呀,算了吧。”阿治果然嘲讽,完全不打算给山人台阶下。
“你到底怎样才相信我说的话?”
“表示表示,再做考虑呀。”
“好吧,你……你过来。”
接下来就不猜了吧,你说呢。
云龙山人和他的鹤之间发生的这段故事,在我整个四方山之旅里,只算得上是个小插曲。后来我问山人,守丧期满之后是否有意带阿治去趟长安。“哪里都会去的。”阿治抢白。“大概吧,计划还没定出来。”“龙哥,太寒碜的计划,就别定了。”“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山人白了阿治一眼。
“长安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点心也比这里做得好吃。”
“也卖小金鱼么?”阿治星星眼,“也卖蟹么?”
“哈哈,要吃蟹的话,还是得‘骑鹤下扬州’。”
山人赶紧假咳一声,让我把嘴闭上。
“龙哥,长安缓缓再去吧,就是被你骑,也想往扬州去啊。”
“亨利……”山人扶住额头,表示这话他没法接。
我的错,我的错。
“对了,二位,我根据近几日所见所闻,瞎编了点东西,本来放着不想念的,但看见你们要喝酒,还是决定献出我的丑。这点东西不算纪实,只能是创作。”
“您随意,您随意。”阿治叫道。
“亨利读过很多书。”山人又好心为我铺垫。
“是,有些书我们都看不懂没看过。”阿治往山人杯里斟酒。
“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我开始读。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屦,葛衣而鼓琴。躬耕而食兮,其余以汝饱。”
“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