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七日

2020-07-12


耶茨在他的纸上急急地写:春天没有爱情,夏天才有。他尝过爱情的滋味,如果夏天不来,它们或许永远不会诞生;那些在他心上化开的,太妃糖般的思绪糊里糊涂、足够粘稠,多疑多思则好比那花生碎末,让他无力捡拾心安理得,过敏起来又是发热又是肿痛。而春天发生的事就好像一溜清鼻涕,虽然多有不愉快,可是不会有人太把它当回事。

梵高的日本桃花和日本杏树很像他最近才熟知的,有关春天的一切,例如明快里染着点东洋的享乐之美,天是浅色或者深色,笔刷扫出来的绯色花瓣是仿佛为些什么打起哆嗦,却难掩灿烂。而太宰治,那个坚果棕色眼睛的男人,就好像是种下了梵高恭敬临摹的桃树,然后在花季换了几份酒钱。最近耶茨成天和他在一起,喝酒做爱抽烟,几乎没有停歇。他们之间最初有过一个小小的性游戏:就在太宰治第一次在耶茨的床上躺下来的时候,耶茨带着醉意,抄起一把剪刀,像个急救医生那样把他胸前裹着的一层绷带剪开了,好像在剪小女孩的胸衣。他在用手掌爱抚之余有感太宰治果然身上伤痕不少;就好像他是被生生卖到美国来的。他伤痕累累的皮肤让耶茨自己的看上去好像是被晒得太黑了,粉红色伤疤附近的皮肤紧绷绷的,看上去比他本人的笑声、喟叹、喘息、抽噎都要鲜活。自己对着太宰治插进去的样子显得毫不怜惜,耶茨是知道的;疯狂的晃动结束以后,流出来的精液好像鼻涕,只是更加步履蹒跚。在那之前太宰治一个人抓着自己那东西已经泄在耶茨的小腹上,后脑勺深深地陷在枕头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不会动了。耶茨觉得假如自己再抽点烟,他一定能爬到太宰治身上再来一次,把他吻得喘不过气来,干到他真的露出哭脸,更不用说把他鬓边卷发揉乱——但是太宰治翻了个身,计划有了变数,耶茨从后进入的时候,他学会了哼哼,扳过他的脸来看,微微迷醉的样子就好像在体力透支里寻到了甜头,又好像在做有一个太平洋那么遥远的风流梦。梵高的笔迹溅起唾液和血,桃花庵里的时间追逐着流水,游来春天特有的轻薄香气。耶茨感到自己不可支撑、无所把持,缓过劲来之后,伸手关掉了头顶那盏令自己焦灼不已的白炽灯。

“想喝‘Oniyome’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听见床那头的太宰治对他轻声说。

耶茨只是帮他轻轻拨开几乎黏在眼睛上的头发。“只有鸡尾酒,要吗?”太宰治嗯了一声,却抓起床上那滩乱七八糟的绷带,跌跌撞撞地从他身边离开。耶茨去浴室看了一眼,发现太宰治抱着莲蓬头蹲坐在浴缸里,给自己浇着水。他好心把外套和衬衫之类送了去。也许是喝了耶茨乱混合的鸡尾酒,太宰治睡得并不稳,在沙发上不断翻身,下抠地毯毛边,上勾窗帘挂绳。耶茨则把卧室窗户开到最大,在被折腾得乱七八糟的床上抽烟,然后写新闻稿。等客厅的躁动渐渐变小最后消失,他才让自己在天亮之前阖了几个小时眼睛。太宰治下午才醒,错过了他这周以来最汹涌的一次眼泪。其实他时常在小说写到一半(甚至仅仅写了几个字的开头)时就开始痛哭,好像文字辜负了他美国的面容。耶茨有时怀疑,假如自己不再喝酒抽烟,是否他这个人就在别人眼中显得更加装模作样、言不由衷。“O(他是这么称呼太宰治的),假如有一个女人,她温柔漂亮,甚至有点慈悲,做什么都是为了爱,你会给她起一个什么名字?”“Price①。”太宰治转着咖啡机把手说。耶茨已经哭够了,于是露出笑容:“告诉我为什么。”“她这般天赐的可人儿,大概对别人替她的爱所承担着的代价一无所知吧。”于是耶茨在稿纸的每个空白处都写下了“Price”这个词。“O,说出你的故事。”

“我是个没有王子的灰姑娘,明天,我会在纽约的哪里呢?你知道吗?我不知道呀。”太宰治只是冲他笑。

耶茨觉得自己看他的眼神似乎有些温柔了,可是在他虚构的小说世界里,他比谁都要清楚,付出温柔的人,最后连温柔都没有了。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啊,别人只要觉得我爱说谎,什么也不用做,就已经是在说谎了。其实你也觉得是这样的吧。”

“我只是想问,为什么……”听了这样的答非所问,耶茨居然窘迫地低下头。

“是这个‘为什么’呀,”太宰治叹息,“我就是觉得,假如不是这样的表达,我好像就没有生活了。”

“你还能再讲一点吗?”

“那就讲吧,假如你还能找到一点关联性,在其中……就是说,有时候,其实到底谁才是虚假、轻浮、表演、夸张、气弱、败絮其中的呢。似乎大家都喜欢把谁画得漂漂亮亮,然后又在他的破衣烂衫下描摹一个略去了烂肉和蛆虫的大洞,洞里伸出白苍苍的优雅肋骨。吓唬谁呢,膜拜谁呢?按着某些气息奄奄的告白,造出了一个光鲜亮丽,好像另类工艺品的说谎者,还在为它精心搭建的神坛上,供养不是故作羞耻,而是真正让人看了替作者羞耻的文字。是否现在人们本能的恐惧都变了质,误以为漆黑便是虚无?那么,为什么不开枪打碎灯塔的光,趁月黑对着海面纵身一跃,然后穿过这颗地球呢。假如一片漆黑就意味着什么也没有。”

“我明白你的意思。”耶茨最后犹豫着说。

“除了明白我在说真心话之外,你什么也不会明白。”太宰治拎起咖啡壶,可是显得好像还挺高兴。

“我要去报社了。”耶茨梳洗一番披上外套,脸上依旧心事重重。

“那我想晚点再走。”

他看着太宰治的眼睛默许了。

七天,他们后来在床上商量好,七天的时间住在同一间房里。太宰治付给他有趣的谈资和身体。有时候他会记得把绷带绑起来,盖住大大小小的伤疤,有时候他仅仅是穿着大两号的短袖在沙发上读屋里所有带字的东西,胳膊和小腿向耶茨敞着。“想听不入流的文学论吗?”

耶茨望望他,又望望窗户外面:“是你原创的,我就听。”

“向往‘到死都很贫穷,只会随意创作,受尽世人嘲笑,却平静地不向任何人低头,偶尔啜饮着酒,不沾世俗,就此度过一生’的人,是少女思春时的谦逊。②”

“没了?”

“没了呀。毕竟说的是女人,足够不入流了吧。”

“日本女人。”耶茨补充了一句。

“是呀,所以关于她们也只有一句话。”

“我不明白。为什么是谦逊?”

“因为她们真的比较想要嫁给别人都不要的男人。那就好比,一个无论怎么过继给别人,始终都是自己的骨血的孩子。”

“这是一种要挟吗?”

“这是在自我价值的立场上作出的祈愿。”

“这样就能把所有婚外情发生的概率推给别人?”

“我想,她们还是少女哦。”

耶茨皱起眉头:“听了这么久我感觉日本少女显然比日本女人更加入流。”

“想用鞭子抽她们吗?因为她们也露出了矫饰过度的破洞和肋骨?”

“不,说实话,我很想和她们结婚。”

太宰治笑了:“被她们五英尺长的小身体迷住了?”

“迷恋这件事还得分个先后。”耶茨耸耸肩,拆掉了口袋里另一包烟。

“你说得对啊,理查德君。”太宰治用日语拿腔拿调地说道,仿佛在调侃。

“这语气,真像红灯区来的。”耶茨点上烟说。

“这样说的话,那我也抽一支吧。”

“怎样,像宣传画里那种脸上抹白粉的不入流日本女人吗?”太宰治抽着烟,刻意地翘起纤细的小指,头颅不动,只是抬起眼睛看人。

“脸上抹白粉的是‘经典日本女人’,O,看在上帝的份上。”

“每个人都不是一座孤岛,一个人必须是这世界上最坚固的岛屿,然后才能成为大陆的一部分③。”

耶茨像杰克·伦敦那样在写字台上放着各种各样的小纸条。虽然在所有的晚间是个无可救药的酒徒(假如他不是,他可能认识不到太宰治。),但是他工作时相当勤奋;好比要在写字台前保持清醒,通常会用上比写作还大的气力。这是他在欧洲旅居的时候形成的习惯,白天哭泣着写作(“并不完全是这样。”耶茨或许会辩解说。),夜晚无节制地酗酒。春天七日,没有一日不是如此。第五日的晚上,他照例把太宰治的绷带剪开,却由于胳膊震颤不止,把它们剪成了乱七八糟的波浪形。“妈的。”耶茨意识到自己吃药之前喝了整瓶的酒,剪刀一丢,马上感到恶心头痛。他赶去洗手间,不一会就在马桶里吐了。他一边呕吐,一边觉得死神正温柔地蹂躏着他的喉咙。冲干净呕吐物之后他的双手仍旧止不住地发抖,好一会才摸到洗手池下的空气清新剂,用力抓着“扑扑”喷了几回。当他终于站起来,往嘴里灌了点漱口水去掉令人窒息的气味,拖拖拉拉地回到卧室,发现太宰治并没把衣服穿回去;而且,如果耶茨的鼻子没出毛病,他可能刚刚还在房间里自慰。耶茨突然觉得血直往脑袋涌,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过后,眼前的亮色全部消失,结果搞得自己耳朵痛脑袋也痛,太阳穴两侧一扎一扎的,好像撞上了谁的牙齿。——原来是他自己把门甩上了。

对不起。真的,他不是坚固的岛屿,他只是生长边界上某一块来自“焦虑时代”这片海底火山,不写作就糟蹋自己,写作就糟蹋别人的石头。

太宰治在耶茨不要的稿纸上画了椎名林檎专辑上都有的那种小苹果,切面上长着一对豆豆眼,显得很可爱。林檎的歌耶茨一句也听不懂,但是听着她的嗓音,他会想起自己的猫跳下阳台,然后被马路上的汽车撞死的那个夜晚。那只猫的名字也仅仅是一个字母。

『貴方に降り注ぐものが』

无论倾注于你的

『譬え雨だろうが運命だろうが』

是大雨还是命运

『許すことなど出来る訳ない』

我都没有理由去忍受

『此の手で必ず守る』

一定会用这双手去守护什么

『側に置いていて♪』

总之 让我呆在你身边④

这个日本女人剪着短发,下巴上有一颗痣,嘴唇是果酱红;耶茨从太宰治那里听说,她演唱会切苹果把手切坏了,唱起歌来还翻白眼。他听罢这八卦不知怎的,纸上的小苹果看了又看,越看越觉得像林檎本人,越看越像他所认为的那种,清鼻涕一般,留恋起来丝毫不会焦灼的春天。

神经不正常的耶茨写废了很多稿纸,也讲废了很多故事。七天过去了,他现在觉得应该换一个不是自己的人,代替讲述太宰治的故事。那便是“我”——这样一个顽劣气息十足的名字。

我真的很想一反耶茨惯用的现实主义创作模式,用有趣一点的方式告诉耶茨的读者,他的“O”去了哪里。比如,“O”的行李箱里有一件飞天羽衣——到了第七天的晚上,他光身子披起衣服,对耶茨说:“理查德君,我还是想喝‘Oniyome’,所以,再见啦!”耶茨抽着烟喝着酒,靠在沙发上跟他拜拜,身体一动不动。于是“O”就从窗台上跳了下去,面前是一轮满月,清澈如水的光芒逼退了数不清的黑暗,羽衣带着他飞了起来,耶茨最后瞥见他往城市另一边看,好像要去布鲁克林大桥,然后纵身跃入所谓的虚无之海。 顺带一提,“Oniyome”是日本话,意思是,“鬼嫁”。但耶茨的外语很差,不明白到底是人嫁给了鬼,还是鬼嫁给了人。或许这酒,就是因为浓烈甘醇到可以喝得人鬼不分,才有这般模棱两可的名字吧。不仅是我,耶茨也觉得这是春天该有的样子。梵高不会在他的日本桃花下画尸首和美人,因为沙发上的尸首和月光里的美人,只活在这个孤独根本不止十一种的时代。

但是我还是忍不住皱起眉头。这种程度的升华未免显得过于草率。况且耶茨再怎么不动,终究不是尸体,还是个会说声“再见”,或者别的什么的大活人。那么“O”不是从窗户飞出去,而是拎起行李箱,从门口出去的呢?

晚上七八点的时候耶茨照例猛灌酒,不过不是在家里。最近街上的酒吧都喜欢一首歌,里面只是不停地唱着,“当圣徒在行进……当圣徒在行进……”耶茨今晚待过的酒吧也是这样,只是几个酒客突然打了起来,最后发展到连他都没有凳子可以坐。他不想被酒疯子当沙袋,他喝酒仅仅是因为有时候就喜欢自己糊涂。如今耶茨脱身出来,看向回家路上不会放流行歌的那家餐馆,心想大概里面都是又怀旧又没有信仰的普通人。是他看错了吗?似乎太宰治挨着耶茨不认识的另一个人正坐在一块,面前摆着高高的朗姆酒巴菲。耶茨看了看陌生人的行头和面孔。

是那种精打细算地活着,兜里有点小钱的日本男人,体格匀称,戴起眼镜的样子好像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耶茨站在远处看他们,干脆不走了。朗姆酒芭菲?他不禁露出讽刺的微笑,然后悠然点上烟。这家店做的朗姆酒芭菲就好像强力胶水一样,黏黏腻腻,也没有酒味,他尝过几口,只觉得甜得要死。“妈的。”他说。看来某人的夏天到了。他知道,当那个陌生人挤在晚间的地铁里,从更加干净富庶的地方如约而至,穿过验票闸机时,短袖衬衫后面会湿得露出他的背心印子。他的手表耶茨也曾经想买一条,可是两个月不喝酒只写作,就是刚飞去欧洲散心的那个他,也不太支撑得住。

没有钱买腻歪,春天过去之后,鼻涕都流不动了。耶茨觉得这样再生活不过了。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都喜欢建构某种存在,使得它生来就是为了束手无策,对那些亲密关系既不能取代,又无法介入。“这就是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你说我没有能力去爱的时候我会大笑不止。”⑤耶茨思考着,同时像有窥淫癖一般,等着那两人接吻或是怎的,好让他有一个现实主义的心服口服。但是他等了很久,什么也没有等到,只看见太宰治靠在陌生人肩膀上,美美地睡着了。

耶茨陡然坠入某个深渊,撞上僵直和冷漠。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折桃花当酒钱。”

太宰治翻译日本俳句不行,中国诗更加差劲,为此耶茨真是吃了天大的亏,现在才明白,原来种下梵高的桃树,可能恰好意味着某种结契,某种誓约。朗姆酒芭菲他们两个人一口也没动,高脚杯边上因为冰淇淋融化变得黏糊糊的。“妈的。”耶茨摇摇头试图甩掉头痛,走了。他自己就是那杯芭菲,就是可怜巴巴地烧在胃里的朗姆酒。我觉得这样讲完故事虽然有些痛苦,但起码这里我们都会明白,没有王子的灰姑娘假如穿上羽衣飞出窗户,明天即使不在纽约,耶茨也猜得出他归属何处;明天即使不在纽约,耶茨的夏天也永远不会结束。

Fin.

①理查德·耶茨《南瓜灯博士》

②太宰治《蟋蟀》

③海明威《丧钟为谁而鸣》

④椎名林檎《暗に降る雨》

⑤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