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立良久
心有所思
物皆物语
——生田长江
讲一个隐士和浪人的故事。
有一个离海很近的小地方,迎着海的方向,住在小地方的人每天都能远远地望见一座岛,岛不大不小,从小地方到岛上不容易,但也不算太困难。岛屿和陆地之间有条神奇的、发亮的沙埂连着,如果不涨潮,那样的一条浑然天成的路管保走得四平八稳。不过,即使不涨潮,住在小地方的人也不常到岛上去。因为岛上除了坟地几乎什么像样的地方也没有,人气太薄,鬼气太重哟。住在小地方的人会对你这么说。
上了岛之后,会发现小地方出来的人都好胆小喔。岛上有一座青翠的大山,山腰上有一大片坟地,墓碑远远看去就像灰白色的橡皮,被安置得整整齐齐;坟地对着海,海水轻轻摇曳,时而叹息,时而呜咽,而橡皮们没有活转的迹象,只是在沉寂之中,悄悄地掩藏着一种流水似的安宁(活着的人们都好胆小喔)。秋天的时候山的青翠随了风吟化为片落的红叶,穿行林间时偶然撞见一汪小潭,若不见游鱼出水,便静得像是润泽剔透的琉璃。在潭边玩水歇息一会,慢慢腾腾再走上半个时辰,你会看见山顶。山顶有座像辋川别墅那样的房子,房子里住着一个年青的隐士(隐士不一定都是些欧吉桑或者老爷爷,隐士也可以很年轻。)。他留长头发,相貌很英俊,神色淡泊干净得就像小潭的水,身姿步态安定得就像微风里缓缓飘落下来的红叶。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隐士在这个国家里都算得上是个高个子了。但你猜也猜得出来,他高得一点都不蠢。他曾在离这不算很远的地方,一座剑道道场里跟着现已亡故的恩师修行,并在那里度过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除了剑术,他还会弹三味线。没人打听这门手艺是否也出自那位恩师,即使他是恩师的关门弟子,即使恩师也曾在方圆百里之内盛名一时。
隐士守着恩师的坟,在岛上静静地一个人生活着。
一切都靠自己。隐士不守墓。毕竟他家不在山腰,那点小钱他拿不到。他做什么呢?他种花。隐士把花种得很好。其他的,没有人关心,所以也没有人知道。秋天,隐士把屋后种的菊花送到沙埂那头的小地方卖掉。隐士在闹哄哄的集市里很引人注目;总有人等着来买他的花。跟人打交道的时候他不太有隐士的样子。比如,他从来不讲价,因为他应付不来的。虽然样子很严肃,但实际上他的某些原则经不起折腾——他告诫自己来到像小地方这种有人的去处,最好从一开始就不要显得和他们一样随便。小地方的人会利用随便;但隐士只会把他的随便藏在那座岛上,让它不被任何人,包括被他自己利用。
你这么年轻,又是读书人,就没有什么理想抱负吗?
有人拿了花,临行前随口问过隐士一句。
当然有。隐士说了违心话。
他的理想算理想吗?他的理想是……他现在不敢说啊。他为恩师守了三年的墓,三年里把心越来越封闭,修禅的书读不进,陶潜的诗又给不了他共鸣或宽慰的欢喜;至于那些边塞朝堂写就的华章,那些劝人出仕、成就伟业的文字,虽说也曾经做过他的心头好,但现在看来,除去引来一时幻觉般的振奋外,几乎已不再剩什么了。三年。三年让隐士读完了恩师留下的所有藏书。三年让隐士写了无数笔记。三年让隐士在小地方的人眼里披上了一张完美的枯寂外衣。三年没有让隐士觉得自己多么长进。三年以来,隐士的书里读不出顿悟,读不出聪明。
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
有一天,一个穿黑色浴衣,头戴斗笠,腰间别洞箫的浪人来找闹市中的隐士,想买他的花。
“小哥你这花怎么卖啊?”
斗笠下是一张清秀俊美,又带点阴柔的脸。浪人的肤色白而干净,有些头发朝内卷起,看上去纤弱而柔细。他的眼睛也很好看。那样的相貌,不笑时眉宇有愁绪浑然天成,笑时七分真挚,余下三分则有超然物外般的单纯。隐士开口报价。浪人很爽快地给了钱。或许是浪人的面容太引人注目,一贯不主动和人搭话的隐士也有点坐不住。“你买花给谁?”话一出口隐士便觉得自己嘴笨,笨到要死。
“啊,买给漂亮姑娘。”浪人笑嘻嘻地答。
“真死相。”
隐士忍不住脱口而出。
浪人扬起眉毛:
“嘛小哥,我是看你的花好,才来光顾的。就算是真死相,也请在我背后说个痛快吧。”
见隐士尴尬,浪人拎着花束,笑着又补了下半句:
“不过当面说也无所谓啦,反正我确实蛮死相。”
“你叫什么名字?”
隐士老半天才憋出这样一句问话。浪人似乎也不觉来得唐突,大大方方地道出了自己的姓名:
“太宰治。我叫做太宰治哟。”
“小哥你一定有个好名字吧?”名叫太宰治的浪人说完这话,朝着隐士眨了眨眼。
“国木田独步。你觉得怎样?”隐士答。
“是个读书人。”
浪人笑道。
三年以来,隐士的姓名第一次真切地同时为两个人所知。
隐士:“坦白说一句,我看见你的时候,有一刻失神。就像一个眼神不好的人不知道自己面前是否刚刚飞过了一只鸟。”
浪人:“你眼神好,还是不好呢?”
面对此般问题,隐士只得无力地沉吟。
“应该跟我的眼神没有关系吧。”最后他给出了这样一个合乎分寸的答案。
“真有意思呀。”浪人若有所思。
打住!这两三句话意义非凡,不要错过它们。即使它们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雨幕和闹市的喧嚣中。
浪人陪隐士卖完了他的花。
“那个女孩怕是对你有意思吧国木田君。”
浪人用下巴示意。隐士扭头一望,街对面的女孩却马上往店里一缩,半天没有出来。
“可她甚至不知道我姓甚名谁。”隐士淡淡地说。
“哎呀,好悲观呢。”浪人托腮笑道。
“在这里,我真的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对呀,你很高,头发颜色很特别,脸也很俊,用不着什么名字,人家一眼就能认出你,绝对不会搞错。”浪人陪隐士收摊,并在路上附和着。
“这就是问题所在。名字是一个人的真实,他们看到的恰恰是名字之外的部分。”隐士说。
“听起来好像阴阳师哦。名字会让国木田君你有魔力吗?”浪人听起来似乎蛮认真。
“你说呢?名字,相当于我的心。”隐士扭头看向浪人。
“啊,原来相当于你的心吗?”浪人微微有些吃惊,不过看得出来,他听了这话很高兴。
“嗯,对啊。”隐士忽然也显得有一点腼腆。
“国木田君现在要回岛上去吗?我也去,带上我吧。”
“好。你死相,上坟山准行。”隐士耸耸肩,收起了脸上的表情。
“讨厌!”
浪人大笑起来。
“啊,帮我拿一下花。”
走上沙埂,浪人将手里的花束放进隐士的空篮子里,并从腰带上取下自己的洞箫。箫颜色发乌,没有任何装饰,看上去很轻巧。在他身边两侧,海面上细雨靡靡,头顶有暗色的云偶尔从罅隙中流泻不多不少的光。
浪人柔亮的头发,就这么荡在凉爽的秋风里。
他眯起眼睛,对着风景,让乐音响起。
隐士没想到的是,浪人的曲子竟会悲切砭骨至此。
浪人通常是带着刀的。可是拿着箫的,名叫太宰治的这位浪人比任何浪人都更像个浪人。他相信那把行走世路的刀此刻一定藏在浪人的身体里,疼痛又安静,像一块冰,像转不过来的背影。浪人合上眼睛,嘴唇微启,纤纤十指按在箫上,满面忧郁,满面哀凄;乐声悠扬又揪心,是绞颈的丝线,是广延的水,是飞鸟血浸的翅翼,翻飞迷失在吹个不停的海风里——浪人是在对他讲故事吗?
讲自己的故事:就像是在回应隐士对自己所付出的,不算太聪明,更不算多么攻于心计的尝试……他的故事是什么呢?浪人的故事是否也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故事,正如隐士的理想亦是非言语所能表达的理想?正思忖着这些,乐声却慢慢停止了。隐士听见身边的浪人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气息且轻且浅,飘进海里,化为低低的呜咽。他睁开眼睛,一片湿润,一片无言。
“彼岸花开成海。此地,荒草丛生。”
他们继续往前走。
“有山,有海,有坟,有沙滩。”
浪人指着岛上的景观点评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大概吧。”面对浪人这番话,隐士不过微微一哂。
“山上有一条给扫墓的人修下的路。过了坟场之后一定要跟着我,不然会走丢。”
“要是我丢了,你会找到我吗?”浪人拿着花束问道。
“我不知道。”
隐士的声音很低很低。
“这样吧,要是我走丢了,我会站在原地不动,等你来找我。”浪人望着从山脚一直延伸到林子里看不见的地方的小径说。
“在那之前,我也要确保不会把自己也搞丢呢。”隐士答。
他们继续往前走。
坟场过后又走了片刻,他们到了那处有小潭的地方。
“真是漂亮的小潭呀。”浪人感叹。
“走到这个地方,我通常会休息一会。”隐士在潭边放下花篮,坐到一块光滑的石头上。
“潭水很深吗?”浪人问。
“一点也不深,更没有啥大怪蛇把人拖到潭底淹死。”
浪人听罢,笑着摘掉斗笠,把浴衣一解。
“那我下去待着。”
展现在隐士面前的,是干净光洁,没有一点点瘢痕的、瘦削的男性躯体。
这样的浪人望着隐士,笑意中有星星点点的迷离不定。
“好看吗?”他不无妩媚地问。
……
像是被迷住了一般,隐士慢慢坐起来,朝着浪人的方向走过去。
他犹疑地探出一只手,复而反悔般地慢吞吞撤回。最后,隐士答非所问:
“……可是,我们在不久以前,还是陌生人。”
“啊,没错。”
浪人绕过隐士的犹疑,替他把衣带解开,动作非常之轻。隐士望向浪人,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也没有拒绝。
这只是他们众多亲密举动里的其中一件而已。
水很凉,习惯了之后便会放松。浪人在潭这头,隐士在潭那头。小潭只有十坪上下,加之山上安静,说话声清晰可辨。
“虽然这儿没有大蛇,但是脚底的小鱼拱来拱去的,很痒呢。”
浪人几乎把整个身子没入水中,只露出脑袋和膝盖。
“冷不丁坐进来两个人,肯定不乐意的。”
隐士仰起脸,闭眼细细听着林间偶然漏进的海浪声。
“国木田君,住在山上会害怕么?”
“会。其实我怕鬼。”隐士不慎说漏了嘴。
“那假如我告诉你,我不是人,你会怎么办呢?”
浪人懒洋洋地来了一句。
“……”隐士一时间没了词,似乎真的被吓住了。
“哈哈,当然没那回事。”浪人笑了起来。“不过还真的有人觉得,我不是人。”
“‘人间失格’。”末了浪人淡淡地吐出这几个音节,满不在乎得就像鸟儿抖去身上冰凉的雨水。
“失去做人的资格——他们不该对你这么恶毒。”隐士皱起眉头。
“是我自找的。某种程度上,这称呼还算是贴切。”浪人双手抱膝,坐正了一点儿。
“我们……我们可以不用那么陌生。”隐士再次觉得自己嘴很笨。
“那你过来。来我这边呀。”浪人望向隐士,咧着嘴,眼中一半玩笑一半正经。
隐士就真的趟着水,朝潭的另一边走去。
真正的肌肤之亲。身边秋风萧瑟,潭里浮光掠影。
收获宁静的感情。
“你之后想去哪里?”隐士问。
“你之后想去哪里?”
浪人以问代答。
“我没法哪儿也不去,但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浪人的手指勾过他水面之上的某部分身体:
“那就哪里都去好啦。跟我一起。”
“我总得有个理由。你知道的,我师父……”
衣服穿到一半,话也说到一半。隐士反悔了。
“在九泉之下?”浪人好心给了个提示。
“呃,在九泉之下……在九泉之下,总是要对我的人生有所监督。”胡乱凑出下半句,隐士真想打爆自己的头。
“啊哈?”浪人真的很给面子。
“没什么,跟我师父没什么。只是,应该多想一想,想明白了才有勇气做那件事情。”
“那就想一想。”
浪人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谢了……”
隐士看起来心事重重。
“大恩不言谢!”浪人走在前面,嘿嘿笑道。
“什么大恩。”隐士佯装恼怒地拉起脸。
“啊,国木田君,刚刚林子里有松鼠。”
浪人没打算搭理他的脸色,只是回过头来,为了无关紧要的小事,朝着某个红叶繁茂的地方指去。
行至山顶,面前迎来一片敞亮。隐士的家,挨着一棵巨大的山樱树,每当春天来临,山樱树便会以山顶的广阔青空为背景,并在看似黏稠的褐色嫩叶陪衬下,绽放绚烂花朵。花谢时大部分花瓣不知飘落何处,或许去了林子里,或许归于大海,随波荡漾,在水天之间、海岸线后往复折返。隐士会在春天一个人赏花,吟着“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这样的诗句,也会和心一起惶然流离着,追逐字里行间如樱花一样美丽易逝的幻影。隐士是多么会做梦呀。隐士是多么不知梦呀。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他该怎么办呢?他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到小地方去卖花,因为卖花认识了一个叫太宰治的浪人:太宰治长得很漂亮,不知该说他做派随便,还是说他风度翩翩。他说隐士种的花好看,还一脸死相大言不惭地说要送给别人家的姑娘。太宰治似乎哪里都愿意去,似乎也哪里都不愿停。他会吹洞箫;去岛上的时候还吹了一首特别凄绝的给隐士听。那是多么好的一支曲子,疼痛进了他心里,感动进了他心里。或许交换过名字的人容易做成知音吧,更何况太宰治的名字不是名字,恰恰是那首曲子啊。来到小潭那里,他还当着隐士的面袒露自己的身体……隐士和他走入琉璃般平滑沉静的潭水,跟他聊了很多事情。如果非要觉得害臊的话,那种害臊也一定是种鲜活又有生命力的美好,毕竟人只有坦诚相对的时候才会感到害臊啊。“思无邪”境界至此,冷静下来都让他有一点后怕。是呀,说了这么多,说的都是好的令他后怕的好事;而唯一让隐士举棋不定的,也正是这种后怕。他该怎么办呢。
不尚空谈只重静思的人。
“花田在哪里呀?”浪人四处张望着。
隐士指向某一个被屋子挡住的地方:“那里。”
“能去看吗?”
“先去换一身衣服。”隐士提醒道。
说的也是,山顶风大,人又浸过冷水,不换衣服是不行的。
进屋之后,浪人依旧会很坦然地对着隐士脱光自己的衣服。
隐士多希望情欲是水,流过身体不会给对方带去任何心动的痕迹。
浪人换了一件浅灰色的浴衣。他比隐士矮不了多少,穿着还合适。隐士亦换掉身上的衣服,穿上另一件蓝色的。事情做罢,问及是否还想去花田,浪人忽然把不说得相当干脆。隐士听了没说什么,去里屋准备饭食,脸上心事重重的表情有所缓和。晚饭之后,日落之时,山顶下起瓢泼大雨。浪人与隐士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一张小桌。喝茶,谈天,说最漫长的回忆,讲最细碎的曾经。屋里越来越黑,隐士不得不找来烛台。对着晶莹温暖的亮光,他们得以在秋雨的凉意中继续交谈。
隐士:“我想不出来了。一点也想不出来。你来吧,你帮我想一下,用什么理由从这里离开。”
浪人:“嗯,不能没有理由么?”
隐士:“没有理由不是我的理由。”
浪人:“这么一说,咱们可以排除掉‘没有’这个理由咯。”
隐士:“对,排除掉。”
浪人:“从最初入手好啦。国木田君为什么在出门远游这件事上一定要有理由呢?”
隐士:“有些时候,我总归不是一个说做就做的人。一方面确实想做,但另一方面还是会为随之而来的风险担忧。”
浪人:“那我们便把风险本身也一并变得让你好受咯。”
隐士:“你会怎么做?”
浪人:“啊,我不知道,无心插柳柳成荫之类的吧。”
隐士:“说来真是奇怪。听到这一句话,反而觉得滋味挺好受。”
浪人:“你笑啦。”
隐士:“嗯。我记下了。旅行的目的是为了获得像刚才那样的惊喜,知道一些不知道的事情,也相应地,‘知道’一些不会知道的事情。”
浪人:“嗯!可以,可以。”
隐士:“和我的那个理由似乎有点接近了。”
浪人:“这还不够理由吗?”
隐士:“怎么说呢。我担心不够。”
浪人:“又是担心作祟。”
隐士:“那我不要你帮我想了。”
浪人:“别赌气嘛国木田君,我一定要帮的。”
隐士:“没必要啊。”
浪人:“我要带你走,所以劝你也要劝得动。”
隐士:“那好吧,谢谢。”
浪人:“大恩不言谢。”
隐士:“……真受不了你。”
浪人:“嘿,就算这不是大恩,我还有买花之恩呢。”
隐士:“我看凑合。”
浪人:“小没良心的,嘴上这么不饶人。”
隐士:“你自己说呢?”
浪人:“没啥好说。”
隐士:“那劝我呢?有的说么?”
浪人:“噫,没啥好说,没啥好说。”
隐士:“太宰治啊。”
浪人:“国木田独步哟。”
……
失笑,失笑啊。
隐士:“唉,真的不要你劝我了。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可以么?”
浪人露出了前些时候那种在闹市上被隐士瞧在眼里的欢喜神色,亦在同一时间显得微微有些吃惊。
“是的。因为最大的风险不是不知道,是……”
隐士说到一半,顿了一顿,最后还是把话补了上去:
“是我可能错过良辰美景,是我可能错过你。”
“啊。”浪人的脸浮起一抹薄薄的红晕。
“‘大恩不言谢’,说的是我呢。”最后他轻轻地说。
庭院里的雨声淅淅沥沥。隐士话已至此,浪人便自然而然地与他谈起出行的事宜。
事情谈妥了,又像是没有谈妥。突然拿起乐器;突然心照不宣地将话头放下,留着以后再提。隐士自然取来三味线,浪人自然把箫拿起。雨。他们为彼此演奏了好多曲子。除了乐音,辋川别墅一样的房子里只有清澈澄明如月下之水般的安静。
“我会弹三味线,是因为我母亲。”隐士在弹完一支曲子时突然说。
“我的话,不告诉你。”浪人拿着箫,说罢微微一笑。
隐士也笑了,看着浪人的眼睛。
“我们再弹一首吧。再弹一首,就没有可以弹的了。”
“我已经没有了呢。那就唱歌吧。”
隐士弹起母亲教会他的第一支曲子。
“下雨了,下雨啦,下个没完。
从那清晨一直下到天黑夜晚。
我们很想出去游玩,可是没有伞;
我的那双木板拖鞋,红带子又已断。”
曲毕,复而相望。
“啊。”
仿佛体察到彼此温柔的心绪,隐士和浪人纷纷放下乐器。随后,浪人被隐士轻轻扳到地上。
……
嘴唇与嘴唇封锁了时间,融化了距离。浅浅的吻几次交换,不知是谁最先如梦初醒,张开嘴,加速了下坠的呼吸,濡湿的舌头暖热而黏腻地彼此试探,彼此温情脉脉地缠磨勾引——此刻发生的情欲真是像水一样让人放松又惬意的东西。隐士未尝深谙情事,浪人也不曾与男人共赴云雨。他们对着彼此的舌头忘情吮吸,低声呻吟,互相触摸摆弄身体。隐士绑好的长头发散了;浪人浴衣的腰带被解开。肤色净白,青丝散乱。浪人真好看。世间唯有冰肌玉骨不可辜负。但是,拿着化不开的情欲,该怎么办呢?浪人望着他,迷乱之间忽然来了聪明。他握住隐士的手,只是那样一点拨,隐士心下便知,该把情欲放在哪里。蓝色的浴衣往身边空地轻轻一带,隐士第三次向浪人袒露出他颀长结实的躯体。“啊。”浪人对着挺立的那话儿眯起眼睛,然后又因迟些时候的缓缓刺入而将其含泪紧闭。真疼真热呀,他倒吸凉气,双腿不由自主地想夹紧。可是他觉得自己此刻是那样好好地活着。以前浪人从来都是一个人。可一个人走过的路,其实有时就像未曾走过;可一个人经历过的事,其实有时就像未曾经历过;可一个人活过的人生,有时就像未曾活过。浪人觉得自己是多么会做梦呀。浪人觉得自己是多么不知梦呀。身体里发出抽插的声音,啊啊,艰辛又甜蜜。他在天黑之前吹了一首没起过名字的曲子,给与自己交换了名字的隐士听。隐士听得好用心,因为曲终时他对他说,“彼岸花开成海。此地,荒草丛生。”……许是他知,或是不知,那句话径直穿过了“太宰治”,给了他,还有他的故事以真实、确切、合乎情境的姓名。当时浪人眼眶一热、喉头一哽,满世界都是知遇的至欢至喜。两个人究竟可以怎样一见如故?两个人究竟可以怎样一见钟情?孤岛坟山,秋雨红叶,素湍绿潭;它们对奇迹的发生心知肚明。国木田独步也会的。就像他现在把温热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覆在浪人眼皮;就像他叹气一般的喘息,就像他从不移开视线的眼睛,就像他扶住浪人腰肢的、四平八稳的手臂。探到底部某个地方时要命的快感取代了所有艰辛,不受控制地湿润,不受控制地射精。眼泪。冲口而出的尖声呻吟。
事情做罢,裸身仰躺在凉丝丝的地板上,隐士和浪人心情很好。
“原来是这样一回事吗?”隐士叹气,似乎在自言自语。
“国木田君是第一次知道呢。”回想起隐士前些时候的种种举动,浪人只是微微一感慨。
“啊。”隐士仿佛尚在追忆那份言语之外的滋味。
“但我不是哦。你知道的,毕竟是我呀。”浪人笑道。
“花街柳巷什么的?”是啊,毕竟是脸蛋招女人欢喜的浪人。
“对啊,我们可是好姐弟。”浪人颇有些得意地自嘲。
“但是像刚才那样来真的没有呢。至于当时教你……是我猜的啦。不过国木田君你还真就不假思索地放进去了,有点痛啊。”
轻轻摸着隐士的下巴,浪人小小地抱怨道。
“那以后都不要做了。”听罢这话隐士郑重其事地点点头,“真的。”
“可以把持住?”浪人登时乐了。
“别小看我。”
“噗!才不。我还要你做呢。”
浪人来了精神,干脆翻到隐士身上去了:“你说呢国木田君?做嘛。”
隐士不知说他什么好。
“做嘛。第二次第三次,身体什么的学聪明了,就不会喊痛啦。再说你也听得出来啊,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幸福。我早该跟国木田君做的。”
一时间屋里再次静的只剩庭院内的绵绵秋雨。
“你不想吗?”
浪人纤细的手指小蛇一样轻轻柔柔地直往隐士下腹走。
“我怕你骗我说不痛。”
“就算真的痛我也乐意啊。因为是你。身体不但相信幸福会焕发魔力,痛苦的魔力,它也一并相信。”
隐士的气息要被手指和话语搅乱了。
“国木田君给的痛苦,跟给的幸福一起能把一个人的生命化腐朽为神奇哦。”浪人继续说。
“你给我的痛苦,也会吗?”
“哈哈,国木田君这种人应该只会因为搞坏了我而内疚。”
隐士忍俊不禁:“事与愿违啊。这样一来你反倒说走了我的内疚。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嘛。”
回答他的自然是浪人会意的吻。两人再次自然而然地伸出舌头,在彼此唇齿之间撩拨。第二次行事果然不至生疏,身体之于身体,隐士和浪人开始各有门路,各有满足。贪婪抚爱一番,隐士再次把浪人扳到身下,却是要从后面进入。
“啊……”
浪人背对着隐士跪伏在地,口中发出喘息。
“嗯嗯,看来是真的学聪明了呀。”他断断续续拼凑着感叹的话,“就像要融化一样……唔,受不了,真的很棒……”随着隐士一点点推进并在底部开始撞击,浪人不知是无师自通,还是对花街柳巷那一套有所感悟,腰肢相当放肆,也相当渴慕地贴着隐士的动作不住扭摆。一拍即合啊,正是先前没尝够的那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快感。这一次比上回相持了更长时间,高潮也来得更迅猛些。隐士在浪人体内一泻而出。
他们在另一间屋子清洗身体,用的是新打的井水。
“国木田君,你有没有听过学堂那些个小孩子,被教着唱一首歌?什么‘洗足池水虽清浅,能慰伟人之胸怀’……”
“可能路走太多,累趴下了吧。”没办法,隐士打小就这么吐这首歌的槽。
浪人被隐士意外的幽默逗乐了:“那你是听过还是没听过呀?”
“我师父生前可喜欢这首歌了。”
“啧啧,瞧你这个不正经的徒弟。”浪人亲昵地戳了一下隐士的脸。
“少废话。”隐士一把抓过浪人的手指。
“但是你师傅不是修剑道那啥的吗?”浪人没有挣脱。
“人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一切皆有可能。”隐士照搬了当年恩师一度让他感触至深的话。
“道场还相当于学堂,有意思。”浪人点头称是。
“学到最后并不能出口成章。”
“有几个能出口成章哟。”
“你就不感兴趣最后我哪方面还算像样?” “剑术啊?”
“算数。”隐士一本正经道。
浪人笑到哭。
“小小一只坐着摆弄算筹,被师父夸了超开心……哈哈哈……”他简直要在地上打滚。
“有那么搞笑么?”隐士讪讪道。
“没办法不给你面子嘛。”浪人一副没笑够的样子。
隐士抛了一个白眼。
“那国木田君你怎么不去学堂教算数啊?”浪人又问。
“那太宰你怎么不去跟着戏班子跑江湖啊?”隐士以问代答。
“嘿嘿,你小子还真是……”浪人没词儿了。
“不过要说以前,说不定真会去呢。你呢国木田君?反正我是……还好没成,不然彼此都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人。”
“对。”隐士看向浪人。
“——诶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浪人突然来了精神,“以后要是想安顿下来,你可以做个青楼管账的,我可以做个青楼嫖娼的……”
“呸!净瞎扯。”隐士赶紧打断。“让我洗黑钱给你花不成?”
“你洗过啊?”
“洗过才怪。”隐士满脸无语。“别闹了。”
“本来也没想闹。玩嘛。”浪人擦干身体把浴衣穿了回去。“再说让国木田君去那种地方,会害我沦为二号美男子的。”
“这样啊?”呸,隐士打死都不相信。
“这样的啊。”
“她们知道的一点都不比你多。”
“她们不在乎有名字或没名字啊。你知道的。”
“我现在可是连身体也不想给出去。”
“为什么呢?身体既不是心,又不是名字。”
“身体是构成名字的语言吧。语言可是一种了不得的承诺。”
“啊,你是要让我为了之前睡过漂亮姐姐寝食难安吗?”浪人夸张地哀叹。
“睡别人和被人睡姑且算两回事吧。”
“姑且啊?”
“作为打翻的醋坛子,已经很开明了。”
“切!难道你就没想过漂亮姐姐?”
“想过。好多。”
“你这么坦白,让我相信不起来……”浪人失笑。
“早知道就不坦白了。”隐士无语。
“……我喜欢你。”浪人说。
“什么?”隐士没反应过来。
“之前做爱的时候特别想对你说的。但是总觉得那个时候说出来,不太像是发自真心,所以——”
“啊。”隐士会意。
“其实没有关系。之前说的,现在说的,都没有关系。”他说。
“真的可以?”
“真的可以。”
浪人志得意满地打了哈欠。他真的很困了。
“你习惯跟别人一起睡吗?”
走在过道上,隐士对眼皮打架的浪人问了一句。
“困了就习惯了。”
他们很快沉沉睡去:不见金波浅淡,玉绳低转,亦不过问流年,暗中偷换。
把花卖完。藏书装箱埋起来。拿着行李见恩师最后一面,然后再下山。
“我还会回来的。”隐士对着墓碑深深施礼,浪人亦低下身子,称自己失敬。
“什么时候回来呢?”浪人在下到山脚时朝隐士问道。
“这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反正我也不知道。”
隐士仰头,头顶碧空如洗,沙埂上亦不见昨夜雨的痕迹。海浪声又远又近,飞鸟擦着水白色幻影一般翔集,复而自在地遨游于凉爽的海风里。他想起昨晚或是很久以前做的一个梦:某种一目了然的剧情,某个囊括种种危机的广阔布景。身边有一个人陪过帮过你,面貌模糊,触感熟悉。危机。让平稳的梦境笔锋乍转的危机。面貌模糊的人要以记忆里面貌清晰的方式离开你。很难让人接受的突兀剧情。“可是命运往往比危机更笃定。”隐士最后对浪人说。
“而那个陪我的人,如果没记错,是我母亲。”
“啊,如果是我的话,现在不能告诉你。”浪人再次微笑起来。
“以后呢?”
“以后说不准什么时候。被灌了二两,被干了两下什么的。”
“口风不紧啊。”隐士也笑了。
“因为是你。”浪人认真地看着隐士的眼睛。
“因为是我。”隐士亦认真地看了回去。
“国木田独步哟。”
“太宰治啊。”
飞鸟和红叶,白纸与秋风交换唇吻,进而接纳侍奉着这片温柔的天地。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隐士和浪人的故事讲完了。
他们给彼此的爱将会一直很安静。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