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w I drift through history, a small Sargasso sea
Rising, sinking, still I’m thinking
I hear their voices, sirens singing in the street
I thought they might be calling out for you, for me
SIDE A
我七岁的时候就上三年级了。凯莉比我大两岁,我们在午托班认识的时候,她上四年级。那时候妈妈还在市中心工作,直到晚上八九点才能接我回家,考虑到我还那么小,便把我送去让午托班的老师照顾。午托班什么年龄的孩子都有,还有一个女生咬着耳朵对那时候还什么都不懂的我说,她来月经了。这种事我并没有去问过凯莉。她明明也是开朗的,却很高傲,只要我在她旁边玩闹,便摆出一副厌恶的样子;不过因为大家都是小孩子,虽然谈不上彼此知根知底,却还是能够感受到她这种情绪有些刻意。
艾比就是个笨蛋嘛,她边吃饭边跟她的小跟班说。哇,凭什么?我有点不高兴了,在餐桌另一头竖起耳朵听。小跟班跟着附和:我也觉得,她一天到晚说个不停,特别吵,中午睡觉还偏要跟别人玩游戏。我皱起眉头一口喝完碗里的汤,心想:不是你要跟我玩的吗?不是玩的很开心吗?真是“不可理喻”。到了现在,我依然不知道那个人到底是向我撒了谎还是向凯莉撒了谎,反正我后来也不跟她玩儿了。我跟凯莉的关系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就跟月球表面似的,她时不时搬起石头砸我一下,我却既不填上那些坑坑洼洼,也不想捡起石头报复她。她说不上欺负我,而我又是个脑子里只有玩的小孩,她再怎么处心积虑地排挤,我的心也只会越来越大。
有一天中午,我的耳边没有凯莉的声音了,她发烧去医院吊水——于是我便机缘巧合又有点理所当然地和伙伴聊起了凯莉。她爸妈离婚了,伙伴和我说,听说是她爸爸做生意失败,亏了很多钱,然后不要她了,只带走了哥哥。哦,是这样。但是我也说过,我的心太大,假如我对她有一毫升的可怜,这一毫升注入一公升的没心没肺里,就跟没有一样了。而且大家不都听过那个宁愿饿死都不接受施舍的故事么?
我又问那个人,所以跟凯莉玩的都是可怜她么?她挠挠头,觉得这个问题很难的样子:反正我觉得她不可怜啊。可能是她看上去一点都不可怜吧。
我觉得这话也对也不对。有一回妈妈跟我聊天,说在她还没生我的时候,有个老太太跟她说,你会老无所依,注定孤独。我听了很难过,哭了起来。她看见我的眼泪冒出来,一下子就慌了,赶紧冲着我一个劲地笑,——不就是一句话吗,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还是大哭:但是很可怜啊!是这样呀,我看着那种“没事的”笑容感觉到的是,那原本有足足一公升的自我,已经因为悲伤变得连一滴都没有了。凯莉就是那种连嘲讽别人脸上都带着笑的女孩子,她会像个大人那样扯着一边嘴唇假笑,会像个公主那样高傲地微笑,会像个疯子一样无端地大笑,偶尔也会垂下眼帘,用鼻子发出一声落单了一般的轻笑……有一次班上的小男生送给我不用的塑料书皮,我套在语文课本上,呆呆地端详着书皮上面的感伤句子。“你却太轻狂却又太落寞”,“你却太轻狂却又太落寞”。
我觉得凯莉其实也是个装作聪明的笨蛋,但是就像她叫我笨蛋那样,其实我心里对她称不上是讨厌。为什么不讨厌呢,我捧着那一公升自我,偷偷关起门在厕所小隔间里照镜子,学她高傲或者落寞的样子,感觉那就像是看着一片绿色的,小小的,只有鱼缸那么大的大海里,有小雨打湿了横冲直撞的海盗旗和海盗船,长着鱼尾巴的凯莉正爬上礁石透气,海盗船路过了,她就唱歌,唱笨蛋的歌,海盗船就开始快乐地绕着她兜圈子,或者快乐地下沉。——因为凯莉是塞壬呀,是希腊神话里的塞壬。听说妖怪害人能把人害死,可是七岁的我,无论前行还是沉没,都置身于自我,即使没有幻想之中凯莉那般的鱼尾,也不会失去生命,反倒是凯莉,我的心那么大,却只留给高傲的她一块裸露的礁石。这么说,与先前那模模糊糊的情绪有所区别,我倒有点可怜起她了。当然,不是那种想施舍给她五毛钱的那种。我那时候经常是一毛钱也没有。
我们午托班的墙上挂着老师她女儿写的毛笔字,有一张写的是: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我看着那个“可怜”,似懂非懂。后来语文课上了解到,“怜”有时候可以跟“爱”放在一起,古时候的人说月亮和露水“可怜”,实际上是说“可爱”。我又想起凯莉——需要补充的是,午托班除了小跟班也不缺讨厌她的人。五年级的某个女生说,凯莉喜欢在别人面前装可爱,经常用娇娇甜甜的声音骗小男生给她买糖吃。我说:为什么?她说,凯莉没有钱买,她妈妈要还债。我说: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觉得那是装的?她露出鄙夷的眼色:艾比你怕是个傻子吧。我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当场就打了那女生,凯莉晃荡过来的时候,还把她手里的杯子碰翻了。喂!她们俩同时冲我吼起来,那女生又想骂我是个笨蛋,却被我打断了:凯莉骂完了你才能骂!凯莉听了整个人都愣住,捡起杯子后就不吱声了。在那一刻,我感觉我身体里航行着的海盗船乘着风破着浪,变得无比豪迈。那好吧,艾比,你是个笨蛋!她的脸上一半生着气,一半是莫名其妙。说来有趣,在那之后,虽然带着点别扭,但我们还是做上了朋友。我想把自我一滴不剩地抽走,海盗船搁浅在沙滩上,下船围着塞壬跳舞,这样她不会死,我也不会因为她的歌声在自我之中沉没。
SIDE B
我们一同挤在洗手间里。她露出一种就她十年不到的生命而言相当神秘的笑容,就是再过分的淘气或者恶作剧,也无法触及。“给你看,”她对着我掀开她的白色校服。因为大家那时候也就三四年级,里面都没穿内衣,她也是。我只能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她那没什么起色的胸脯,还有那颜色与肌肤几乎融为一体的,小小的乳头。神秘烟消云散过后,她就回到我们当时那个年龄该有的兴奋和害羞当中。“里面硬硬的,像个李子呢。”“该不会是得病吧?”我故意逗她玩。她不高兴地松手放下衣服:“我看过书了,才不是呢,难道凯莉你就没有?”“你猜啊。”“猜什么猜!”她伸出手也要掀开我的衣服;我赶在她碰到我之前甩门,从洗手间溜走了。
虽然有点不愿意承认,这个傻姑娘确实是当年为数不多的几个朋友之一。在她第一次来午托班,老师就说,哎呀,艾比真是个开心果。她不装傻也不卖弄聪明,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对了就高兴,错了也不自己生闷气。不过对于老师,最关键的一点或许是,她不挑食,连炒空心菜里的蒜瓣都吃。老师甚至想给她尝尝生大蒜呢。中午午睡的时候她也不消停,跟那几个朋友嘴里说个没完的,丝毫不觉得困。开心果是什么?大概就是她这种又能和人打成一片,又能旁若无人的吧。
基于这些事情,最初我是讨厌她的。
艾比就是个笨蛋嘛。我不去看她无忧无虑的眼睛,然后对邻座说。
但是说来有趣,在她碰翻我的杯子,又冲着那高个子女孩发火,我还当面叫了她笨蛋后的一周时间里,我没像以前那样讨厌她了。她不会说谎。若她果真像我想的那般无忧无虑,那在她身上发生的忧虑或者怒火,一定比在我身上发生的更加真实——所以说是让人在意的笨蛋嘛。
第二个星期的第一个中午,艾比拿着调羹和餐盘,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人吃饭的我。“哎哟,哪里来的小可怜哦。某些人也不要你了吗?”我边托着腮喝汤边冲她怪笑。“不是啊,”她急急地反驳,“我想和你一起坐……”我放下调羹,她继续眼巴巴地看着我,仿佛我是被汤烫了嘴巴,说不出话。
“找我陪聊是要交钱的哦。”我叹口气,终于指了指身旁的空凳子,让她挨着我坐下来。
“凯莉,你为什么要说我是笨蛋啊?”她冒出的第一句话就像汤里没头没脑出现的饭粒一般哽住了我。“你这种问法可不就是笨蛋的问法。”我先怪笑一声,才展开应付的思考。她似乎说不上不开心:“那你表演一个聪明的好不好?”我放下碗:“艾比——”她便应声第二次眼巴巴地看着我。
“——没啦。”我耸耸肩。
“没明白!”
“反正你刚才那个样子已经是个笨蛋了,聪明人哪里会问笨蛋对自己怎么看呢?”我大笑。
“你!”
对着她气急败坏的脸,我有一两秒是心虚的。但是艾比这家伙,奇妙就奇妙在她脸色说变就变。
“好吧,原来是这样的呀。那我给你买可爱多咯。”
我虽然还不太清楚她到底领悟到了什么,但是可爱多很好吃,这是大家一致认同的。“好啊,要草莓味的,上学前一支,放学后还有一支。”
她面露难色:“我只有四块五,买两支可爱多要七块……”
我叹口气:“你在讨价还价吗?算了,骗你的,放学后那支我给你两块五,买了一起吃吧。”
艾比某天跟着她家里人来购物中心买衣服,恰好撞见了和母亲一起看店的我。那天我穿着一条很难看的紫色裙子,不想让她看见,于是钻进落地衣架下面,让那些绿色灰色深蓝色的风衣把自己遮住。说话声很远也很近,透过衣服的缝隙我看见她的新凉鞋,缀着樱桃西瓜小草莓,所有为少年时代的夏天粉饰太平的水果,还看见她晒黑的脚面,以及通心粉一样柔韧的脚趾头。她要是把我找出来了,会不会觉得我是笨蛋啊?那时我揣测她的心思基本是按照自己的套路,因而在那时格外害怕自己落得一个无地自容。幸好事实证明我没有落井,即使落井,她也未必下石。后来我又躲了一会,听见她在唱歌。更后来的时候,我知道她不成调子地唱过的歌叫Sirens。
母亲问我,她是不是你同学。我说才不是。揉揉发麻的脚,我决定下次她要是再过来,一定要穿白色的那条洋裙,然后嘲笑她的泡泡裤。——其实话又说回来,如果她再白那么一丁点,泡泡裤再长那么十几二十几公分,下半身会很像鱼尾呢。像是溶化在泡泡里的鱼尾。
你可能要说,我终于有朋友了。其实朋友一直都有,只是艾比这个傻姑娘在朋友里大不相同。她像是某种动物,可能是金鱼(她的头发恰好就是那种颜色,有一次我和她去游泳,她的头发在水底被阳光照得发亮,一闪一闪的,不知为何让我想到舞姬,和她们的振袖。),可能是三文鱼(也许那个时候的小女孩在空调房里的头五分钟里皮肤都像生鱼片),可能是小丑鱼(她那时候脸颊肉还挺多的,尤其是塞了一嘴东西的时候),总之比起无论如何都像是地道的人类的其他人与我,更容易让人发梦。她升四年级的那天我照例一个人坐公交车上学,发现她在公交车站眼巴巴地等我,喝着优酸乳。“你可真是个傻姑娘。”我仗着高她一头捏了她的脸颊肉,她优酸乳盒子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刚好空了。
“我一个暑假都在台州……”她欢天喜地又絮絮叨叨地开始和我边走边说,“看了电视里的奥运会,看了喷泉,然后,在喷泉边喂了十五只鸽子,还学会滑冰了,嗯,还有就是,本来我是想走在路上喝优酸乳,刚好看到你下车的,但是车子来晚了。”
以上所有都是九年以前的故事了。艾比高中毕业的暑假着急忙慌地跟我见过一面,她说其实吧,当年我觉得你很像塞壬。她还是像九年前那样絮絮叨叨,说了什么礁石,什么海盗船,还有什么自我之类的事。我说,你可拉倒吧,再说下去,我都要害羞了。她还真害羞了,瘪起嘴巴喝着苦瓜奶茶,我仿佛又一次像听到歌声那样,听到她的心跳声。好啦,谢谢,你不是海盗船,你是大金鱼,有时候也是三文鱼或者小丑鱼,晒黑了就像秋刀鱼,我们的魔鬼身材秋刀鱼,下次什么时候再去游泳啊?她呸了一声:魔鬼身材个屁!来不及等到第二个夏天,寒假的时候,塞壬和秋刀鱼在她家卧室胜利会师了。我安慰那傻姑娘:自己的太平不能给别人枕,难道不晓得枕别人的啊?她咬了我一口,我感受到她的嘴是湿热的。她说小时候就想学着我笑,说我高傲,说我轻浮,也夸我优雅,也骂我笨。或许我们在那时便恰好是彼此的塞壬,彼此也是彼此,循着歌声纵身入海的尤利西斯,就是有再多的棉花,再多的绳子,再多的孩童乃至少女间的羞怯,歌声永远是歌声。不着调却亲切无比的歌声。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