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2017年写的,未完成。相关设定参考韩松《乘客与创造者》。
(一)
我们两人之间,有两种说法值得考量。其一就像许许多多歌颂爱情的故事里那样,我们是彼此的希望;其二连说法本身都是带着狡猾气息、几经算计的——我们是彼此的猫箱。你可能不相信,我在自己这个也尚未解开放逐状态的世界里,被剥夺了解自己生死的权利,快起来一瞬间,长起来却是地久天长的事。所以他现在或许无从得知我是否还存在于此世,而我,不论过去、现在、未来,也都难以向他之外的谁,说明我作为人的生活经历。
在我称之为过去的时间里,也有一个被放逐的世界闭合着,我可以以一种虚伪的语气告诉你,曾经,它是被叫做7X7的。你该作何反应呢,虽然我说的任何话都不存在依据,但还是想为打算读这故事的你提个建议:请把它当做一册伪书,而7X7的意志至今阴魂不散,并在上面附着了所谓猫箱病毒。
我猜你接触到这伪书,就类似某次在海边拾到落难者的漂流瓶。可是我并不想也不能告诉你我在哪个岛屿。在我看来,这个岛屿实际上正无处不在。
请不要相信我。或者,你自己在阅读的途中,早已有了选择。
我们作为两只箱中之猫,已被箱子的存在亵渎。而你,以舷窗外我和他曾有目共睹的,金色真实的名义,有权将伪书继承或撕毁,并且不会受到任何报复。
(二)
我选择在时机成熟的时候从起落架来到头等舱,然后顺顺当当地买到了经济舱的座位。听说我能在所谓“创世”之后重新接近现在被叫作18G的他,是因为他曾经的邻座31B尸体已然开始腐烂。
“嗨。”
18G倒还是老样子,只是因为在经济舱的座位上睡得太多,呈现出恍惚和厌倦的神色。他显然不记得我了,眼睛偶然亮起来,却是打量陌生人的架势。“嗨。”他边说边用两个指头揉搓鼻梁两侧的眼窝,说话时嘴角往下耷拉,似乎有什么不安尚未排除——是不是31B的尸臭?他似乎是又感到疲倦了,没有多讲几句话,就靠在椅背上睡着。
而他醒来的时间,就像创世以前那般准确。“不准时的话就会没有饭吃。”我仿佛看到曾经的他边拿餐具边以轻微责备的语气对我说——但实际上现在的18G只是拿起了餐具,然后揭开锡纸。没有关系的。我比谁都知道他脑海里始终藏着那句话,只是无从发声。
所谓的鸡肉米饭,所谓的绿茶。虽然在起落架吃到的食物本质上跟经济舱是同一种东西,但是这份飞机餐所附着的谎言味道让我轻微反胃——看着忘记曾经的18G把它一勺一勺吃干净时尤其。
热爱恶作剧是18G从前对我的评价,现在我想说,他误会了。
我作出无聊的样子稍微对着纸杯啜了些绿茶,感到舌头发苦。波音,保佑我们。阿弥陀佛。这是每个起落架以上的,7X7世界的人都被脑波干扰设备灌输的一句话。我了解祈祷有时候也是真实,但是显然这样的真实没有感情,自然不会有任何颜色。18G进食以前也说了这句话,不知是我自己听了心里感到痛苦,还是那声音确实就好像将死之人被扼住咽喉时的古怪咕噜。在7X7对乘客早期记忆的设定里,人们从小被教育有义务相互敦促身边的乘客在进食以前完成祈祷,而我没有进食,更没有说什么阿弥陀佛。我想这不意味着他对教育的概念逐渐淡去,只是没有尽头和答案的航程使他开始避事避人。
我看着他一面把餐具餐盒送回到空乘小姐手中,一面解开安全带站起身,走向洗手间,并在门口开始等待。而我看着他和不久之后双双走出洗手间、神色古怪的两个中年男人,想起了某个传闻,忽然笑了起来。不出意外的话,我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做了。对于解决18G的问题,这依旧不是什么恶作剧。
(三)
几乎是所有经济舱的男性乘客之间,有一个共识(甚至可能已经是常识),就是不去干预任何发生在洗手间的事。最大的原因是在这里看不到女性乘客,她们被乘务员严格地隔离在另一个区域——因为异性之间的性行为是完全被禁止的。说来有些想笑,但我真的有点怀疑,18G在这里是不是已经被不认识的饥渴邻座掏过裤裆,或者他自己抢着去掏别人的裤裆。想想都笑死了。
有这个做保证,我便可以放心地在18G去洗手间时,解开安全带溜到门口,然后开始拍门。虽然说这作为恶作剧动机有点不纯粹,还是挺好玩的:噔噔噔,噔噔噔,均匀敲六下,听不到他走到门边来应就不离开,等到他打开门,我再一闪身躲起来,躲不掉就假装无辜,好像正走在去洗手间的过道上。
他关上门,我要么在原地等要么回到座位;他直接走出洗手间,操作也别无二致,只是回座位要更快些。后来我用香烟(7X7的违禁品)换掉了座位,变成了25E,脱身更快,恶作剧之类也更猖狂了。把戏玩了不到一天,就有好事的乘客把我和18G当做醒时的笑料。 玩到第三天的时候,我或许该说,奇迹发生了。门只敲了三下就开了,一不留神,自己已经被用力攥住手腕狠狠拖进洗手间里。18G把门一闩,我便无处可逃。
好痛!被揪着往后使劲推,后脑勺磕到墙了。
“饶了我吧……”我开始赔笑。
“你是想干什么?干那个?”
18G在以前,想破脑袋也不会想到“那个”方面去。我疼痛之余忍不住感慨环境终究会改变人。
“你看我行吗?或者说,想不想要?”
他没有松开我。
“你要先道歉,因为不止我一个人觉得你这样很吵。”
好吧,再畸形的环境也改变不了18G的本性!
“那真是太对不起啦,可是我想找你玩儿嘛。”
18G翻了翻眼睛,好像很不屑的样子。但是在以前,这代表他拿我没办法。
“好吧。但是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学会的。”
他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好在我对经济舱的生活做了功课。
“随你喜欢吧,投影老师总不至于还要教你本能。”
18G像是被我玩世不恭般的语气触动到了什么,默默地看了一会我,然后,吻了一下我的左眼。见我还像刚被拖进洗手间时那样顺从,于是连右眼也吻了。我不知道他是想要对我礼貌,还是没有多大欲望。
随后他把嘴唇压在我的头发上,又慢慢顺着它滑向耳后的皮肤。为什么?“不为什么。因为这样我比较喜欢。”听到这里我有些想哭。“你怎么对我这么温柔呀?”“这就是温柔?”不知怎的,我默默推开了他。
“对不起。”这次它成了我的真心话。“还是别做了,下次吧。”“你可真奇怪。”看着他微微勾起的嘴角,我除了保持尴尬的笑脸,别无选择——就像事实上我总归爱他。“不过这样应该是对的。我回去了。”
关上门之后来不及如释重负,我拿出一只记号笔,在散布着涂鸦的墙上写下了一行字。
(四)
“飞到哪里算个完”?
即使是与我做那件事,18G也未曾稍稍移开目光,一直盯着我在墙上写下的这行字,仿佛不去看它,在我身上就会一事无成。我只好用了点力气,伸手拍了三下他的脸。他的动作明显慢了点。“你怎么能一半脑子用来干我,一半脑子用来想别的?”
“我知道了。”
尽管有如此插曲,18G比起以前也状态不差。是我来之前有太久空白期了么?他钻进我的口腔,假如失去他的摆布,我就没有成型的手脚;快感攀升,要横冲直撞,我便抓紧时间咬住手指。当然,发生的一切不能和从前相提并论。他不会仔细地吻我被咬痛的手指。相反他愿意给我的眼睛温存,并且问我,为什么流泪。
“我没哭,真是的。这种眼泪跟打哈欠差不多。”我仰起脸,带着仿佛从花洒中流出来的睡意揉乱他的额发。在我们途径的沉沉黑夜里,他注定要被指向真实,那真实和他的头发一个颜色。“不行,让我下去一趟。”我跳下洗手台,脱掉唯一没被18G剥下来的上衣,打开花洒,想要把身体里的精液洗干净。“你就站在那里好了。”18G叹气,眼神仿佛在说,自己差点忘了这些。我把花洒递给了他。
“你对‘飞’感兴趣吗?”
没有这句话,先前做的所有努力都是隔靴搔痒。
“看到那个词,我总觉得有点痛苦。”
“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写的吗?”原来他早有察觉。
“现在咱们的问题主要在于你的痛苦。”我拐弯抹角地说着大实话。“你痛苦什么呢?”
“我觉得这个词有点犯禁。”
他对我耳语,说话还吞吞吐吐。
“所以,你相信‘创造者’吗?”我用手指没费多大力气就撑开了后面,并且提醒他不要忘记手上的花洒。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我先不回答。但是——怀疑已知,发现未知,哪个更痛苦?”
“这是一码事。”18G永远都那么聪明,即使痛苦着。
“这是一码事。”我微笑着重复,两腿之间不断流下不温不冷、来路不明的水。“是不是我问你太多问题,都快把你问晕啦?那我也补充回答一下吧。那行字确实是我写的。”
“我无所谓。”
“你无所谓?”
“在这里,我觉得什么事情都显得无所谓。”
“那是因为再待下去我们就要死了。”
我关上水龙头。
“希望你说的这一切不是无中生有。”
“你自己呢?你自己心里到底喜不喜欢这个7X7?喜不喜欢这个对它了解程度还不到百分之十的,几百人里一百人都认不全,每日每夜朝着同一个方向吃喝拉撒睡,自以为活在浩劫之后停止的时间里却根本不知道浩劫是个什么,幸存者纷纷虚心接受所谓诅咒所谓罪名,即使看见了窗外有什么明亮易逝的东西,也觉得不过是身边那巨大气囊在回转过程中惑人心魄的幻影,不用开口质询,便从心底里认定,多想一秒都是犯禁——的世界?”
我有一瞬间无比害怕,他不过是看着我没穿衣服的身体入了迷。但是我的身体全是伤——为了这些伤,我可没少自作多情。
“假如你不相信,我无非就是个心术不正的狂人。假如你相信,我想带你去了解‘飞’这件事。否则我守在洗手间前又是敲门又是躲人,想想都觉得亏大了,而且腰疼屁股疼。”
TBC.